作者後記
我第一次聽到《比利時號》遠征隊的故事,是二○一五年春季,當時我坐在書桌前,拖延《啟程雜誌》的編輯工作。我在翻閱最新一期的《紐約客》,突然看到一個有趣的標題:「前往火星」。文章內容在介紹一個正於夏威夷茂納羅亞火山(Mauna Loa)進行的實驗——茂那羅亞火山恐怕是地球上最近似火星環境的地區——六名志願者與世隔絕地住在一個網格球頂中,進行一項由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資助的研究,探討團體內的動態關係,以為未來的火星任務做好準備。作者湯姆.克茲亞(Tom Kizzia)以典型的《紐約客》文風先回顧歷史。頭幾段在描述一趟一百二十年前進行的遠征,也是人類第一次在南極過冬的例子。克茲亞提到圍繞船身的「瘋人院步道」,立刻引起我的注意。我很好奇《比利時號》與遙遠的太空探險之間有什麼關聯。但是更令我著迷的,是船醫弗德瑞克.艾伯特.庫克的角色。他是美國歷史上最厚顏無恥的推銷騙子之一,但是憑著孜孜不倦的足智多謀,拯救了遠征隊,避免了一場災難。我總是被充滿英雄氣概的非正統英雄深深吸引:福爾摩斯、布屈.卡西迪(ButchCassidy)、韓.蘇羅(Han Solo)。後來我深入研究庫克的生平,發現他生前最後就住在紐約拉奇蒙特(Larchmont),而且就在一棟我每次遛狗都會經過的房子,感覺起來就像是命中注定:我非得寫這本書不可。
於是一段為時五年的狂熱搜尋展開了,把我帶到世界各地,從奧斯陸到安特衛普到南極,一路追隨《比利時號》與其隊員的蹤跡。透過日記與其他一手資料,《比利時號》的故事在我眼前展開,而且比我當初想像的簡單奇聞還要豐富多了。該趟遠征為未來塑造出兩個探險偉人,一個是合情合理備受崇敬的羅爾德.阿蒙森,一個就是錯遭世人中傷的庫克。故事最後的高潮,便是《比利時號》從緊抓不放的南極塊冰艱苦卓越地逃脫出來,依其規模與雄心看來,可媲美歷史上與文學中人與大自然之間最偉大的對戰。而其留下的遺產,遠遠比(大部分)隊員存活下來的事實還要影響深遠。
要重現一趟發生在這麼久以前、而且環境如此孤立的旅程,我面對的挑戰之一便是尋得當時的感官經驗。不只是一天一天發生了什麼事,或者是《比利時號》隨塊冰漂移抵達了什麼座標,而是船上隊員內心有什麼感受,既發現了如此壯麗的景色,又得忍受如此煎熬的苦難。還好,我很高興地發現《比利時號》遠征是極地探險英勇時代中記載最詳盡的任務之一,多達十名的隊員有撰寫詳細的私人日記或航海日誌(儘管其中一本日記後來被燒毀了)。
二○一八年秋季,我的研究過程取得第一個重大的突破:電影製作人亨利.德.傑拉許(Henri de Gerlache),也就是傑拉許指揮官氣派瀟灑的曾孫,同時自己也是個出色的探險家,邀請我去他家族位於比利時根特(Ghent)鄉間的美麗莊園。那裡,他拿出四本精裝大冊—亞德里安.德.傑拉許的《比利時號》航海日誌。亨利與我一起翻閱那微微褪色破敗的日誌時,我們越看越入迷,彷彿在閱讀一部歷險小說。在我們的右方,就在一座華麗的樓梯下,擺著《比利時號》其中一輛雪橇。用手滑過它裂開的邊緣時,我告訴自己這可能就是庫克與阿蒙森在危險重重的塊冰上跋涉時所用的雪橇之一。那天,《比利時號》的故事開始有了生命。
隔天早上,我前往布魯塞爾的比利時皇家自然科學館(Royal Belgian Institute of NaturalSciences),一棟樸實的二十世紀中葉建築,裡面收藏了許多《比利時號》的檔案。我與近代脊椎動物館的館長奧利維.柏韋(Olivier Pauwels)約好了要會面。奧利維穿著一件海軍藍的針織背心蓋住大肚子,散發出職業公務員那種自我解嘲的厭世觀,但是仍舊無法完全掩藏對動物世界不變的熱忱。他披上一件不合身的白袍,領我走過雜亂破舊的走廊,來到該館存放大量收藏的深處。
該館一百七十五年歷史中累積下來的動物標本存放在一個似乎永無止境、鋪著白磚的迷宮裡,裡面滿是木頭抽屜與木頭隔間,每一個都收藏著單一物種的多個標本,有的做成填充標本,有的存在玻璃罐裡,有的是一堆貼上標籤的骨頭。走道上還擺滿了巨型的標本,一群魔幻寫實的野生動物,排列的方式似乎毫無道理,彷彿這些動物在自由走動。繞開一頭犛牛與一群紅鶴後,柏韋終於找到寫字板上的編號。他戴上一雙藍色的乳膠手套。
「那個年代,這些標本都保存在砒霜裡,防止螨跟昆蟲的侵入。」他說。經過了一百年,這毒藥依舊有致命的危險。
柏韋拉開一個大抽屜,抬出一隻皇帝企鵝,是《比利時號》遠征隊當時捕來後安樂死的,是帶回比利時的許多隻裡其中一隻。眼睛已經不見了,羽毛也失去了光澤,但是那一.二公尺高的鳥,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那,頓時使我心中充滿敬畏:這是我與遠征隊成員最近距離的接觸。我納悶當初是哪位隊員處決了牠,試著想像他當時是什麼感受。我告訴自己,牠的肉協助他們保住了性命。
接下來幾小時,柏韋領我一一瀏覽《比利時號》的珍寶。我們看到更多的企鵝標本:皇帝企鵝、巴布亞企鵝、阿德利企鵝,還有海豹的骨頭,以及用酒精保存在玻璃罐裡的深海魚類。柏韋領我到無脊椎動物那一層,給我看一個玻片,上面保存著僅僅一隻、小到幾乎看不到的南極蠓幼蟲,南極地區唯一土生土長的完全陸棲動物,是遠征隊的羅馬尼亞博物學家艾梅爾.拉克維澤發現的。我立刻彷彿置身於傑拉許海峽上一個岩岸,回到了一八九八年一月。在我旁邊,拉克維澤彎向一塊地衣,眉頭深鎖,手中一把放大鏡,挑出裡面的昆蟲。
一八九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對比利時皇家地理協會演講時,喬治.勒匡特特別強調遠征隊帶回來的不僅僅是「一回的過冬與兩人的死亡」。《比利時號》的科學家對南極學術研究做出的貢獻永遠也不可能被高估。拉克維澤分類整理了上千個標本,分屬於上百個植物與動物物種:苔蘚、地衣、魚類、鳥類、哺乳動物、昆蟲、浮游生物,其中許多都是科學界的新發現。他詳細記載了企鵝與海豹的行為。他的同事,波蘭籍的地質學家亨利克.阿克托斯基則發現了位於火地群島與葛拉漢地之間的海底深淵。而與他的同胞安東尼.多布羅夫斯基一起,他首次在南極圈以南匯集了一整年的氣象學與海洋學資訊。比利時號委員會後來花了四十多年的時間才整理分析完遠征隊的觀察結果。這幾位科學家的發現,形成了我們對此冰凍大陸的基本了解,而這三人後來全走上非凡卓越的職業生涯。
《比利時號》留下的遺產遠遠超過其科學貢獻。此趟任務是現代時期首次真正國際合作的遠征之一,毫無疑問也是第一個前往極地地區的國際合作遠征。這項成就必須歸功於傑拉許,儘管其愛國情操與軍事背景,他在內心深處仍是個和平主義者。他不顧國內同胞要求他只雇用比利時人的期望,徵召來能找到最佳的人選,無論其國籍為何。在一個西方政權競相瓜分世界的時代,那狂熱的沙文主義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內還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戰,傑拉許樹立起國際合作的標準,直到今天仍貫徹於南極地區,不同於富含原油而競爭愈加激烈的北極地區。
意義重大的,也是傑拉許拒絕將以他命名的海峽宣布為比利時的領土。(例如詹姆斯.克拉克.羅斯便於一八四一年代表大不列顛正式佔領維多利亞地。)傑拉許深信科學超越政治與國界,為南極地區超過一世紀之久的和平奠下了基礎。多虧了傑拉許,也多虧他的兒子賈斯頓於一九五七到一九五八年間自己領導一支南極遠征隊,比利時於一九五九年也簽署了《南極條約》(Antarctic Treaty),禁止在南極大陸上進行任何的軍事活動。隨後一九九一年的《馬德里協定書》(Madrid Protocol)則禁止對南極地區的動物與天然資源進行任何形式的開發利用。而南極地區的例子則啟發了如國際太空站(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這般重大的科學努力,來自敵對國家的太空人在這裡和平地合作,無視於地球上的紛爭。
《比利時號》影響最深遠之處,也許就是闡明遠征探險對生理與心理造成的嚴重傷害。當時弗德瑞克.庫克已認真詳細地將之記載下來,而過去一百二十年的科學研究證實了庫克醫師的直覺。對終年待在南極基地的科學人員與相關人員進行的臨床研究,持續顯示出與當時《比利時號》隊員類似的生理與精神症狀,儘管在程度上並不一定完全相同:心律不整、疲倦、敵意、憂鬱、失憶、困惑與認知能力下降。此外常見的就是一種脫離現實的狀態:患者會一臉茫然、毫無反應地瞪著前方,俗稱「南極呆望」。一位醫師將之定義為「在三公尺的房間內瞪著四公尺之處」。這完美地描述了亞當.托勒夫森發瘋初期的舉止。
庫克將這些症狀統一稱為「極地貧血」,今天的研究人員則使用「越冬症候群」這個術語,但兩者基本上是一樣的東西。一個盛行的理論認為該症候群是甲狀腺機能低下的一種形式。甲狀腺機能低下的常見症狀有憂鬱與心房顫動,因此可以解釋當時在壞血病變劇之前令庫克最擔憂的「大腦症狀」與「心臟症狀」。甲狀腺激素協助身體調節體溫,設定身體的晝夜節律。我們不難看出酷寒與長期缺乏陽光有可能會導致此系統失調。
不過這只是假設。自從庫克第一次描述這些症狀,一個多世紀以來,該症狀的起因仍舊令人費解。科學家相信生理因素只扮演了部分的角色。拘禁、孤立、無聊、不變的食物、以及在一小群人當中勢必會產生的心理社會壓力等,對於南極大陸工作人員所經歷的心理與認知症狀也扮演了不小的角色。但是強調出「越冬症候群」與今日所謂「季節性情緒失調」——隨著白天變短而產生的情緒變動——之間可能的關聯,今日的醫師等於是在支持庫克當初的信念,也就是光線在人的安康上扮演了一個關鍵的角色。他要生病的船友赤身裸體站在熊熊火光前的瘋狂點子,是史上首次「光照治療」的例子;今天,光照治療用來治療睡眠障礙與憂鬱等病況。
儘管庫克在今日世人的的眼中(假設世人真的還記得他)是個謊稱征服北極的騙子,他也許還能夠在人類探索的下一個階段得到救贖:人類登陸火星。這種航程所帶來的心理挑戰就跟其科技挑戰同樣令人生畏。就如羅爾德.阿蒙森說的:「任何一趟遠征,人的因素都佔了四分之三。」未來登陸火星的太空人可能會面對最大的威脅之一,就是一種行星間的越冬症候群。對十九世紀的探險家來說,地球兩極的陌生冰原—尤其是南極地區的冰原——就如同我們今日眼中的火星一樣遙遠險惡。因此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尋求從極地遠征的實例汲取教訓,並不令人吃驚,畢竟那是人類歷史上最接近遙遠太空旅行的例子。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於二○一五年閱讀的那篇《紐約客》文章提到了《比利時號》。
過去三十年來,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與行為科學家與人類學家傑克.司徒史特(JackStuster)密切合作,他最知名的著作便是於一九九六年出版的《大膽前行:極地與太空探索的教訓》(Bold Endeavors: Lessons from Polar and Space Exploration)一書。《比利時號》是他主要的個案研究之一。全數隊員死亡的遠征幾乎無法提供什麼實用的教訓。過程一切順利的遠征也一樣,像是阿蒙森一九一一年征服南極的歷程。更有啟發意義的則是那種遇到艱苦逆境、然後戰勝逆境的遠征,就比如說《比利時號》的南極之旅。庫克的觀察結果、他的警告、他的特別療法與建議都直接影響到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的操作程序。
比如說,在對太空人進行的調查中,司徒史特發現太空人很快就厭倦他們的食物,渴望吃到鬆脆的東西。這使人想起庫克的抱怨:「我們多渴望使用牙齒啊!」基於庫克醫師的評論,司徒史特因此建議盡量為太空人提供各種不同的食物。整體上,他鼓勵駐守在火星的醫師仿效庫克的足智多謀,以及堅持保持樂觀的態度。
「這就是我在定義醫師的職責時想到的人,」司徒史特告訴我,「我想到的是弗德瑞克.庫克。」
等我們真的登陸火星時,有一小部分就得感謝庫克。
當我告訴一位我很重視他的意見的編輯朋友,我計畫為這本書去造訪南極時,他問:「為什麼?有日記不就夠了嗎?」當時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畢竟這本書不是遊記。我朋友大概懷疑我想用公款一圓這輩子去一趟南極的夢想。他只對了一半。我不知道我在那會找到什麼,但是我知道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過,無論日記的內容有多詳細,我永遠也無法完整地重現南極的景象、聲音與氣味。我與智利的Antarctica21公司取得聯繫,花了一大筆錢為為期一週的航程買了一張票,就在二○一八年十二月中出發。就跟傑拉許與他的手下一樣,我也從阿雷納斯角出發。但是跟他們不樣的是,我坐飛機飛越狂風駭浪、令人暈船嘔吐的德雷克海峽,兩
小時後降落在喬治國王島上的智利俄羅斯研究站。從這裡,我跟同行的遊客登上七十人遊輪《赫布里底天空》(Hebridean Sky),橫越布蘭斯菲爾德海峽,來到《比利時號》隊員於一八九八年發現的那條海峽。
這不是特別為我設計的航程。冰凍的南極大陸的天氣是如此變化莫測、危機四伏,因此遊輪公司從來不會事先確定行程,而是讓船長依風與海流的狀況決定每天的航程。但是幾乎所有從南美出發的南極遊輪的首選目的地都是傑拉許海峽,這星球上最絕美、照起相來最漂亮的地點之一。一週的航程上,我愕然發現這裡的景色對我來說有多熟悉。除了冰的偏藍色調,一切看起來根本就跟庫克的黑白照片一模一樣。但是我也很快就發現,《比利時號》隊員當初探索的那片環境正快速成為一個失落的世界。
航程約進行到一半時,一個微微飄雪的下午,幾個遊客跟我在乘坐Zodiac橡皮艇橫越海峽。我們抵達丹科島的背風面;丹科島是依《比利時號》第二位受害者埃米爾.丹科命名的。企鵝與座頭鯨特別為我們表演了一番,就跟當初《比利時號》隊員所經歷的一樣。乍看之下,此處一百二十年來似乎什麼都沒變。但是仔細一瞧,就可以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駕駛橡皮艇的是地質學家鮑伯.吉爾摩(Bob Gilmore),任務是跟遊客介紹南極地區的科學資訊。他工作的一部分就是測量傑拉許海峽水域的溫度、鹽度與浮游植物的數量,然後將此資訊傳達給監控該區的變化、但是無法定期來訪的學術與政府機構。吉爾摩交給我一根小試管,要我裝進海水。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就是拉克維澤與阿克托斯基一八九八年初那幸福的前幾週所做的工作。吉爾摩用滴管把一種溶液滴進試管,趁浮游動物有機會把浮游植物吞噬掉前,把裡面的微生物殺死。他把試管的蓋子旋上,回到遊輪上再分析裡面的內容。
過去幾年來,吉爾摩在這些樣本上觀察到的改變雖然細微,但是發人深省。氣溫變暖了,加速了冰川的融化。於是淡水流入海洋的量增加了,降低了海峽中的鹽度。結果,浮游植物群體的結構也跟著改變。磷蝦愛吃的大型矽藻被小型矽藻所取代,因為小型矽藻更能適應鹽度變淡的海水。這個趨勢有可能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隨著賴以為生的大型矽藻消失,磷蝦也可能會跟著消失。磷蝦消失了,這個微妙生態系統中的其他生物也會跟著消失。
我是二○一八到二○一九年夏季造訪南極的五萬多名遊客中的一個。我並沒有忘掉,我光是身在此地—尤其是《赫布里底天空》與其他幾十艘遊輪排放的廢氣—都直接危害到這個魔幻的地方。南極逐漸成為熱門旅遊景點是情有可原的:有幸來此一遭的人,都知道這經驗有多令人讚嘆、多令人謙卑。這是地球上最後一塊真正的荒野之地。然而南極旅遊這個概念本身在某些方面就令人心寒:每年上以千計的遊客在同樣的水域上喝馬丁尼、唱卡拉OK,而當時,傑拉許與他的手下是如此驚恐不安地航行在這片水域上,整片大陸上就只有他們,沒有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