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哈扎蜂蜜 Hadza Honey
坦尚尼亞,埃亞西湖
我曾在某年四月雨季時到訪此地,大雨後湖邊嬌嫩的小花恣意綻放著,為綠色和棕色調的東非大草原增添許多絢爛的色彩,也為蜜蜂提供充足的花蜜。與我同行的是一群哈扎族獵人,當地哈扎族人口數僅有一千多人,分散居住在東非坦尚尼亞北部埃亞西湖(Lake Eyasi)邊的灌木群裡,他們已在此地生活了數萬年,甚至是數十萬年。而如今,只有不到兩百人仍然以原始採集狩獵方式生活,成為非洲僅存不從事任何形式農業生產的群體。有個名叫西格瓦茲(Sigwazi)的年輕人邊走邊吹著口哨,帶領我從營地出發,一路往灌木叢去。
口哨聲並非一曲悠揚旋律,而是跌宕起伏的一連串音符,每一段都以高亢的旋音收尾。我聽不出音樂的背後有什麼規律可循,但灌木叢裡有東西正密切注意著這串哨聲。當樹上一有動靜,西格瓦茲便飛奔起來,一邊繼續吹口哨,一邊穿過灌木叢和猴麵包樹,展開一場人與鳥之間的獨特對話。最後,西格瓦茲佇立於某棵樹下,望向微微顫動的樹冠,此時樹枝上棲息著一隻八哥大小的橄欖灰色小鳥。
這隻橄欖灰色小鳥除了尾巴有幾道白色羽毛之外,看來平淡無奇,但在獵人又吹了幾聲口哨後,牠隨即顯露出自己的與眾不同,發出「Ach-ech-ech-ech」的叫聲對西格瓦茲的呼喚作出回應,似乎表示願意與人類合作,帶獵人去尋找藏於巨大猴麵包樹上的蜂巢。猴麵包樹十分高大,樹幹圓滾粗壯,可以存活長達一千年,樹根可以扎到地下很深的地方,來吸收更多的水分,以適應極度乾旱的環境。如果單靠普通人的力量尋找蜂巢,便只能一棵棵樹慢慢地找,可能需要花費數個小時才找到懸掛於樹枝間的蜂巢;但有了嚮蜜鴷(Honeyguide)的協助,尋找蜂巢的時間縮短許多。這種鳥的學名是Indicator(即指標之意),正好名副其實地體現了牠的特殊才能。
在過去數十萬年來,人和嚮蜜鴷發展出一種互利關係。嚮蜜鴷擅長尋找蜂巢,但鳥類想要竊取蜂蜜的話,很容易被蜜蜂蟄死,而人類則擅長以煙燻方式趕走蜜蜂,接著破壞蜂巢採集蜂蜜,嚮蜜鴷也能吃剩下來的蜂蜜和蜂蠟。人類與野生動物之間締結了極為複雜卻富有成效的夥伴關係。
從坦尚尼亞最大的城市三蘭港(Dar es Salaam)搭吉普車到最偏遠的哈扎部落營地需要十八小時的車程,他們的房屋就坐落在一片灌木叢、岩石、樹木和塵土之中。人類在這片土地上已繁衍生息了兩百萬餘年,從哈扎部落遠眺綿延無盡的地平線,似乎可以看到人類歷史的縮影。向北幾英里的地方是利托里(Laetoli),我們的祖先曾在雨後步行於此地的火山灰泥灘上,留下了目前已知最早的人類足跡。考古學家在更近一點的奧杜威峽谷(Olduvai Gorge)中發現了最古老的石器和手斧。而步行即可抵達的鹹水湖埃亞西湖(Eyasi),曾經出土十三萬年前的人類骨骼化石。
哈扎人完全是現代人,雖不能代表石器時代的古代人類,但他們持續過著最接近早期智人的生活方式,我們也能從哈扎人的飲食中領悟到食物如何推動人類演化的進程。雖然在草原上的路徑並不明顯,但哈扎人依然能辨識出要沿著哪條小路前行,他們熟知這裡的一草一木,哪裡有熟度最剛好的剛果(Congolobe)黃金莓果、哪裡能找到最厚的潘華科(Panjuako)塊莖、鼻子很長的叢林豬會去什麼地方覓食,以及形似松鼠的蹄兔何時會聚集在一起等,都能夠了然於胸。在這裡,他們聽得見我沒有注意到的聲音,當停下腳步感受細微的風吹草動,就能靜悄悄地接近獵物而不被察覺。此時再過一個月就是旱季,在這個難熬的時節,生活在此的大型動物都會聚集在水邊,所以特別容易在水源附近獵捕到大型獵物。在此時節,取得肉類最簡單的方法是從地下挖出來。西格瓦茲前些時候展現了他們是怎麼誘捕猴麵包樹下洞穴中的豪豬,抓到之後隨即點燃篝火,當場去除內臟後,再烤熟吃掉,部分剩餘的肉則被帶回營地,供其他族人享用。然而,哈扎人最愛的食物並非肉類,而是蜂蜜,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如此看重與嚮蜜鴷的交流。
十六世紀時,有一位葡萄牙傳教士記錄了這種人與鳥之間的合作,但直到二零一六年,外界才更全面地理解這種聲音對話。科學家設計了一系列實驗,在大草原重複播放不同的錄音,測試發現並非所有人類聲音都能吸引嚮蜜鴷,牠們會傾聽特定的叫聲。莫三比克的瑤族人(Yao)發出一種代代相傳的特別叫聲「brrr-hm」叫喚嚮蜜鴷,而在坦尚尼亞北部的哈扎人則是用一種起伏的口哨聲吸引嚮蜜鴷。研究人員發現,比起其他聲音,持續發出特定叫聲不僅有兩倍機率能獲得嚮蜜鴷認同,找到蜂巢的機率更是提升了三倍。
更特別的是,嚮蜜鴷跟杜鵑一樣是巢寄生鳥,甚至比杜鵑更為殘忍。嚮蜜鴷會潛入其他鳥的巢穴,用鋒利的喙刺破巢內宿主鳥的卵,再以自己的卵替代,讓宿主鳥代為孵育。目前還不清楚嚮蜜鴷是如何學會識別哈扎人的叫聲,有一說法是牠們和獵人一樣是社會學習者,會經由觀察更有經驗的嚮蜜鴷來學習這樣的行為。這種跨物種的互利行為可能早在智人出現之前就已經開始,可以追溯到人類祖先第一次生火並且用煙燻走蜜蜂之時,人和嚮蜜鴷就此展開上百萬年之久的合作模式。這個論點之所以令人信服,在於蜂蜜和蜜蜂幼蟲就像肉一樣,具有豐富維生素及蛋白質,有助於人類大腦生長,讓我們贏得物種間的競爭。由於考古研究發現不少用於狩獵的石器,卻沒有吃蜂蜜的證據,所以比較常見的說法是吃肉促進了人類大腦的演化。不過,我們還是能找到許多人類很早就開始享用蜂蜜的線索,我們在動物界的近親(黑猩猩、倭黑猩猩、大猩猩和紅毛猩猩)都熱愛蜂蜜和蜜蜂幼蟲這種熱量較高的食物。迄今為止,在西班牙、印度、澳洲和南非的洞穴裡,都曾發現古老的岩畫描繪了超過四萬年前人類從野生蜂巢採蜜的場景。
蜂蜜對人類演化扮演了重要角色,最令人信服的證據也許是它屬於世上僅存狩獵採集者的飲食。以哈扎人的飲食為例,一年之中他們所攝取熱量的五分之一都來自蜂蜜,其中約有一半是靠嚮蜜鴷的引導,另一半則是哈扎人自行採集。有些蜂類會在比較接近地面的地方築巢,牠們體型很小,像蚊子一樣無螫針,產生的蜂蜜香氣較為濃郁。哈扎人會檢查樹木是否有針狀管洞,再進一步確認是否為蜂巢,他們稱這種蜂蜜為kanowa或mulangeko(哈扎語),通常會在伐木時採集,由於量不多,只夠當甜點享用。但這一次,西格瓦茲和嚮蜜鴷的野心不僅止於此,他們想一同尋找體型更大且攻擊性更強的非洲蜜蜂(Apis melifer)的蜂蜜和蜂蠟。
西格瓦茲看著他用哨聲吸引來的嚮蜜鴷在其中一棵猴麵包樹上方盤旋,意味著這棵樹上有蜂巢,就等西格瓦茲爬上去採集蜂蜜了。他個子矮小(身高不過一百五十公分出頭),瘦削而苗條。我原本以為是因為他體格纖瘦強健,所以才負責爬樹,但我後來發現這需要的是膽量。西格瓦茲非常勇敢,並不害怕蜜蜂為了護巢而發起的進攻,也不擔心自己是否會從九公尺高的樹上失足跌落。他轉手將弓箭遞給身旁的獵友,脫掉破爛的T恤和磨損的短褲,從脖子上取下一條紅黃相間的串珠項鍊,身上幾乎一絲不掛。西格瓦茲開始用斧頭砍斷倒下的樹枝,然後削成細細的棍子。猴麵包樹的樹幹下包裹著類似海綿質地的柔軟樹心,獵人可以輕鬆地將這些木棍扎入猴麵包樹的樹幹,當作臨時的梯子。西格瓦茲身手矯捷地爬上了猴麵包樹,他同時要緊緊抓住樹幹,保持身體平衡,還要一邊往上頭繼續插入木棍。當他慢慢接近樹頂,另一名獵人跟著爬上來,遞給他一束正在燃燒、冒煙的葉子。西格瓦茲拿著這束葉子在蜂巢附近揮舞,伴隨著高亢的叫喊聲,宛如在空中展開一場舞蹈表演,隨後把手伸進蜂窩,挖出大塊的蜂巢,此時無數蜜蜂傾巢而出,瘋狂叮咬這個來招惹牠們的人。西格瓦茲將蜂巢往下扔,底下的哈扎獵人用手接住,便迫不急待地將蜂蜜送入口中,邊吃邊吐出一片片的蜂蠟,只留下嘴裡溫暖又黏稠的液體,滋味如柑橘般香甜又帶點酸味。我也嘗了一些,感覺到幼蟲在我嘴裡蠕動著,以及咀嚼蜜蜂時發出的嘎吱聲。嚮蜜鴷靜靜地棲息在一旁,等待獵人離開後能分一杯羹。
獵人把剩餘蜂蜜帶回營地,哈扎族婦女則收集了許多猴麵包樹的莢果,大約是雙手能捧起的數量。這些莢果外殼堅硬,他們會赤腳踩開,裡面是乾燥而呈粉狀的白色果肉,包裹著腎形種子,嘗起來像維他命C發泡錠的味道。然後當地人將種子、果肉、水和少許蜂蜜放入桶中,再用棒子使勁攪拌出漩渦,等待漩渦平息後就像一碗奶油濃湯,味道清新爽口。他們告訴我,哈扎人的嬰兒斷奶後就會改喝這種猴麵包果汁。
詹姆斯‧伍德伯恩(James Woodburn)早在我之前就已經看過這個場景了。一九五七年,二十三歲的伍德伯恩為完成劍橋大學的博士學位,前往坦尚尼亞尋找非洲最後存留的狩獵採集民族。他跟隨兩名義大利象牙獵人追蹤象群,來到埃亞西湖附近,獵人殺害大象後隨即帶走象牙,大象的其他部分就留給那裡。不久之後就有哈扎獵人從灌木叢裡走了出來,取走大量象肉(大象是哈扎人唯一不獵殺的大型動物,據說是因為他們的毒藥殺不死大象)。伍德伯恩跟著哈扎人回到營地,接下來的兩年便和他們一起生活。他沒有哈扎人的野外求生技能,所以僅靠著狩獵採集並無法養活自己,因此他還帶了稻米和小扁豆來。
伍德伯恩學會說哈扎語(他曾擔任軍事翻譯職務,磨練出紮實的語言能力),並與兒科醫生共同研究,發現哈扎人幼童與附近農耕聚落的同齡孩童相比,營養狀況更加良好。他在那裡獲得的種種新見解,使得哈扎族在一九六零年代引起世界更廣泛關注。伍德伯恩在接下來的六年裡,仍會定期返回哈扎部落居住,研究他們的生活方式並記錄各種變化。有次我拜訪哈扎部落時,很幸運地跟他巧遇。
「他們一直是狩獵採集者,這對他們來說是有意義的生活。」伍德伯恩說道,我們就坐在篝火旁,伴隨著西格瓦茲在柴火上烤豪豬滋滋作響的聲音,「他們認為這樣的生活很美好。」他認為狩獵採集是一種經久不衰的生活方式,主要是因為這能讓人擁有自主性──沒有哈扎人可以控制另一個人,因為他們周圍有豐富的野生動植物,所以除了幼童和老年人,營地裡的每個人有辦法自給自足,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養活自己,即便是六歲的孩子也有這個能力。伍德伯恩說:「一旦狩獵採集對他們不再具有意義,這種生活方式終將走到盡頭。」
伍德伯恩第一次接觸哈扎人時,他們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也並不清楚自己生活在哪個國家,所以對外界的了解主要來自與伊拉庫(Iraqw)、達託加(Datoga)和伊桑祖(Isanzu)等鄰近部落的互動交流,哈扎人會用獸肉、毛皮和蜂蜜與這些部落的牧民和農民換取小米、玉米、大麻和金屬(用來製作斧頭和箭頭)。還有許多是從長者那代代相傳下來的故事。在十九世紀中葉前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裡,坦尚尼亞一直是東非奴隸貿易的中心,曾有許多族人被擄走賣作奴隸,這就是為什麼即使到了現在,很多哈扎人看到叢林中出現陌生人,仍會急忙走避。然而到了一九六零年代中期,他們還是難逃外來勢力的介入。坦尚尼亞脫離英國獨立後,政府在美國傳教士的鼓吹下,試圖動用武力將哈扎人安置到村莊,這些狩獵採集者原本在偏遠的叢林營地住得好好的,卻被迫在武裝警衛的監視之下坐上卡車前往專為他們建造的村莊,許多人因染病而喪生。兩年後,倖存下來的人大多重回部落營地生活。雖然政府和傳教士仍繼續嘗試透過引入農業和基督教來改變哈扎族,想方設法讓他們定居,但這些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失敗了,哈扎族狩獵採集的維生方式仍然存在。然而,現在還有一股新的力量正朝著哈扎人逼近,大規模農業蔓延到他們的土地上,營地裡也能看得到全球食品工業所生產的產品。伍德伯恩說,他沒有預見到這些迫使哈扎人改變的力量會如此龐大,令人始料未及。
目前全球糧食生產面積占據地表的三分之一,其中四分之一是耕地,四分之三是牧地,農業正持續向野外擴張(熱帶雨林正以每年四百萬公頃的速度消失),逐漸入侵世界上曾經被認為不可能耕種的地區,哈扎人的土地就是其中之一。二十一世紀初,他們每年有數萬公頃的林地被外來者開墾為農業用地或是牧場,而這些林地正是哈扎人獲取野生動植物的重要來源,樹齡數百年的巨型猴麵包樹日益減少,導致營養豐富的猴麵包莢果和蜂蜜的供應逐漸枯竭。經過多年的抗爭,哈扎人才在二零一二年拿到超過十五萬公頃的土地使用權,但這仍然沒有解決問題。鄰近部落因為灌溉用水和氣候變遷而面臨嚴重缺水,於是牧民和他們的牛群湧入更靠近哈扎人營地和水坑的地方,牛吃掉了哈扎人採集野生植物的植被,並擾亂了野生動物的遷徙路線,也就是說,哈扎人能捕獲的獵物因此減少。整個非洲多達三分之二具有生產力的土地大幅退化,其中一半已經嚴重到出現荒漠化的現象,而過度放牧是主要的原因。
哈扎人沒有能力阻止這種入侵,他們沒有財產、沒有錢,也沒有領袖。儘管沒有足夠的水可灌溉作物,農民、牧民及牲畜仍不斷往這片土地遷徙,擴大牧場、種植高粱和玉米。雖然哈扎人是勇猛的獵人,卻不喜歡與人發生衝突,所以面對侵占土地的外來者,他們沒有起而反抗,而是退到叢林的更深處。哈扎人也必須應對氣候變遷的影響:嚴重的缺水問題、可食用的植物消失,隨著花蜜減少,蜂蜜也跟著變少。為了生存,許多哈扎人也開始依靠非政府組織和傳教士提供的食物,非洲僅存的狩獵採集者正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
西格瓦茲採集蜂蜜結束後,我們驅車三十分鐘來到一個道路交叉口,這裡有個新安裝的水泵,附近的部落居民都會聚集在這裡取水。我們還參觀了一間泥磚小屋,屋內的架子上擺滿了含糖汽水,還有一包包餅乾。我們從距離最近的城市顛簸了好幾個小時的車程才來到這裡,沒想到那些世界上最著名的食品和飲料品牌的產品早已來到這個地方。
在人類祖先最初演化的地方,瓶裝飲料裡添加的糖,正在取代蜂蜜這種幫助我們演化到現今模樣的甜味食物。根據監測草原鳥類生活的科學家所述,嚮蜜鴷發出「Ach-ech-ech-ech」的叫聲時,常遲遲得不到人類答覆,這意味著人與鳥的互動越來越少,可能很快就再也聽不見這流傳數百萬年的對話交流的聲音。
我當時所在的泥磚小屋周圍是新墾的玉米田,此時數十萬年的人類歷史有如電影般,一幕幕地快速在我眼前播放,從野生到養殖,從採集到加工產品、瓶裝飲料和各種著名品牌,每一幕都近乎身歷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