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歡迎來到費爾克列斯特高中
費爾克列斯特高中的價值觀:守時、準備、寬容、誠實、尊重、負責。
──張貼於費爾克列斯特高中教室標牌
歷史科負責人描述他的「理想」學生:「我希望能有一個班,全班都是像依芙(Eve Lin)那樣的學生。」依芙的GPA(Grade Point Average,成績平均積點)是3.97 分,班排名前百分之十,榮譽榜上都有她的名字,她也參加所有可以申請的大學先修課程。她的履歷列出自高一開始參與、超過二十五項的學校活動,從陸上曲棍球、交響樂團到學生會、西班牙俱樂部和美國青年政治家(Junior Statesmen of America)。
另一位老師推薦凱文(Kevin Romoni),因為他是學校風雲人物,個性友善、成績好,也是校內足球隊的明星球員。在過去兩年裡,他主導一個由學生運作的社區服務專案,提供學用品和衣物給鄰近城鎮的弱勢兒童。他修了大學預科課程與榮譽課程,並在英語、歷史和法語三個學科領域,都參加他那個年級最高階的課程。這位體育老師說:「他是個很聰明的好孩子。如果我有兒子,希望能像他一樣。」
另外幾個學生也被提到了很多次。蜜雪兒(Michelle Spence),傑出的戲劇和音樂生,被推薦的理由是她的戲劇表演、頂尖成績,以及是「社群專案」(The Community Project)這個特殊計畫的一分子。泰瑞莎(Teresa Gomez)是新商業主題之家的優秀學員,商業運算能力高超。她希望「挑戰」自己,並致力於墨西哥學生會事務,這給老師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最後,還有羅伯特(Roberto Morales)。他希望成為直系親屬中第一個上大學的人。老師因為他的勤奮、致力於實現目標,以及在研討會課程中贏得「卓越協調人獎」的成就而推薦他。
「這些學生代表了我們最優秀和最耀眼的孩子,」一位指導顧問自豪地指出,「他們是好孩子,努力做事,表現出色。其實,我還可以點名許多像他們一樣的孩子,但你只需要五個人。」這就是我對費爾克列斯特高中的介紹。
費爾克列斯特高中名聲卓著,所以我選擇在這所學校研究學生。該校位於加州的富裕郊區,是該州輟學率最低的學校之一。該校採小班制,有「聘用最佳教師提供最高教學品質的傳統」。而在校方年度報告列出的大學錄取率、SAT(scholastic aptitude test,學術水準測驗)結果,以及被推薦成為全國優秀學生的人數,所有排名都遠高於全國平均水準。另外,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學生參加榮譽和大學先修課程,其中許多人「被史丹佛大學、哈佛大學(及)耶魯大學錄取」。
該校學生獲獎的證據無所不在。老師每天早上透過擴音器宣布獲獎事宜:「恭喜派克老師的班級和國家數學競賽的三位得獎者。(名字被大聲朗讀)總體來說,費爾克列斯特排名第二,今年僅次於艾爾派學校(Alpine School)。下次一起得第一!」學校寄出許多信函到學生家,祝賀每學期成績保持平均4.0 分的學生。老師在教室牆面上張貼最佳論文和考試成績,懸掛的橫幅上有過去十年來,獲得大學先修課考試滿分的學生姓名。每個月,每學科都會表揚一名優良學生,將他的照片貼在中央公布欄上,並名列年刊上。透過出版品、牆壁和擴音器,費爾克列斯特優秀的學霸讓人印象深刻。他們口齒清晰、專注、多才多藝而且勤奮。他們是公共教育體系的驕傲,也是未來的希望。
然而,當傾聽學生的心聲時,你會聽到不同的面向。為了保持成績,依芙每晚只睡兩到三個小時,生活中壓力不斷。凱文在試圖平衡父親的高度期待以及在校外「好好生活」的願望時,面臨著焦慮和沮喪。蜜雪兒想辦法在不危及大學前途的情況下,追求對戲劇的熱愛。而泰瑞莎和羅伯特擔憂無法保持好成績、以供未來求職所需時,都會訴諸激烈行為。他們都承認曾經為了取得成功,做出不光彩的事情。
這些學生解釋,他們忙於所謂的「做學業」。他們了解自己陷入某種體制中,在這裡,成績多半取決於「做」,也就是完成正確行動,而非學習和參與課程。學生並未深入思考課程內容,研究專案和作業,而是專注於管理作業量和不斷加強策略以取得高分。即使不知道老師發問問題的答案,他們也要學會舉手,以便顯得感興趣。他們懂得結盟和訂定課堂協議的重要性,以贏得教師和行政人員的青睞。有些人覺得被迫去欺騙和爭奪某些成績與決定,以獲得他們認為未來會需要的分數。正如凱文堅稱的:
人們不是去學校學習的,而是去獲得好成績,讓他們能上大學、有高薪工作, 為他們帶來幸福,他們是這樣認為的。基本上,成績就是很重要。
校園內普遍信奉的價值觀,如誠實、勤奮和團隊合作,一定會在學生必須在這些理念與獲得高分做出抉擇時受到質疑。當按照班級分布曲線和同學競爭A級成績時,很難成為與團隊合作的人。當大多數的時間,成績取決於你是否機靈和準備得如何、作業太多而時間太少時,就很難保持誠實。作業量如此大,期望如此高,導致學生覺得為了成功,有義務放棄娛樂、睡眠和社交生活。依芙解釋:「整整一年,我坐在那裡,盯著歷史課橫幅上的名字,成了我全部的目標……如果它殺了我,我發誓我會讓我的名字留在那上面。」她為成功所做的奉獻,最終為她贏得了歷史先修課橫幅上的一席之地。雖然為達成功而遭受的壓力並沒有「殺死」她,但確實讓她身體不適。和其他人一樣,她學會「不惜一切代價取得進步」,即使那意味著犧牲「個人特質、健康和幸福」,更不用說要與道德原則妥協了。
這些學生為學生時代的狂熱步調和所承受的不當壓力感到懊惱。他們不喜歡藉由巴結、撒謊和欺騙去操縱制度,或使自己的信仰與價值觀因此而讓步。但他們也不喜歡自己所認為的替代方案。他們認為大學畢業生的就業前景和收入較好,尤其是那些從名校獲得證書的人。因此,學生成了我所說「成績陷阱」的受害者。他們被狹隘的成功定義所束縛,順從一個可能無法真正使他們滿足的體制。
對他們的老師、管理者、家長和社區來說,這些學生代表「楷模」,他們積極取得領先,努力贏得高分;他們參加課外活動,為自己的社區服務,獲得無數獎項和榮譽,維護著張貼在費爾克列斯特教室牆上的價值觀。本書探究成功背後的行為。每一個如同個人寫照的章節,提供了內部觀點,有助於了解學生生活的複雜性,以及在學校制度中,所有人不斷面臨的困境。
雖然費爾克列斯特高中和大多數學校都聲稱重視某些人格特質,例如誠實和尊重,但學生在競爭激烈學術環境中的體驗,卻反映出當今教育體系本身相互矛盾的目標。當你讀到這些學生的故事時,(他們的故事可能會引起全國「成功」高中生的共鳴)問問自己以下問題:哪種行為是被學校社區和校外人士的期望所培養出來的?學生能不能在不犧牲個人和學術目標與信仰的情況下,滿足這些期望?家長能不能別逼得太緊,或不支持有問題的行為,而鼓勵孩子為未來的成功奮鬥?大學入學要求及國家教育政策的限制,刺激了對高分和考試成績的競爭,學校教師和管理人員可以為此做些什麼?學校是在營造一個提倡好奇心、合作和誠信的環境,還是正在孕育焦慮、欺騙和挫折感?學校是否干擾了其聲稱要信奉的價值觀?我們讓學生準備好迎接未來了嗎?他們準備好進入職場了嗎?他們準備好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一分子了嗎?這是身為一個國民應該追求的教育嗎?
請聆聽這五位學生的聲音。
第3章 依芙.林(Eve Lin):作為一臺高中機器的生活
這個週末我壓力真的好大,即將有一個微積分考試,這代表我必須做過去兩個禮拜的作業。我還有一個物理測驗,進度落後了兩章。所以我星期六和球隊打了陸上曲棍球,並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做了所有的物理作業。然後,我有兩篇英語課報告,雖然都是簡短的報告,但仍得讀完故事,發表一些與我的生活有關的意見。因此,雖然我在星期天晚上服用了提神藥物,一直喝咖啡,還是在寫物理作業的時候睡著了。幾個小時後,凌晨四點,我醒來時肚子痛,但不得不做這些報告,於是又喝了更多咖啡,不停地寫。今天早上我肚子劇痛,類似闌尾炎什麼的,但看看我,還在喝咖啡!我會在午餐時完成報告,然後忙學生會(ASB)的事。1(她嗚咽)我發誓我不會成功,我快要死了!
對依芙而言,高三是「地獄年」,幾乎每週都是一生中「最糟」的時段,因為她允許那些無止盡的要求:章節測驗、研究專案、閱讀作業和學習課程,都驅使她在持續處於壓力的狀態下參加每一天的競賽。她形容生活就是為了「想辦法在六月前活下去」而「奮進、奮進、奮進」,幾乎無時無刻都在努力。她經常在早午餐和午餐期間做作業,每天晚餐後也一直用功到凌晨。她為了週末而「活」,那時可以趕上一週內無法完成的所有作業。假期間,她每天都要花六、七個小時寫作業。她坦言自己一直精疲力竭,但實在沒辦法:「這就是我的行事風格……就是我做學業的方式。」
依芙承擔過多事務。她參加每一項可以申請的大學先修課程與榮譽課程,同時是十二個學校俱樂部和委員會的成員,包括學校事務委員會、學生會、西班牙俱樂部、美國青年政治家、全美榮譽協會以及模擬法庭。她為陸上曲棍球隊和羽毛球隊效力,並在兩個學校樂隊表演。她誇口說,按照她的GPA,她在班上排名第六。為了被頂尖大學錄取,她計劃保持這個排名。她解釋「高中的主要目的,是讓學生為上大學做準備」,尤其對依芙和她的朋友而言,「是為了被常春藤聯盟錄取而做準備。」
她經常夢想著一種不同的學校生活,下午運動後回家,吃飯,也許看一、兩個小時電視,休息一下,或許有時間和朋友打屁聊天,然後可以在兩小時內完成作業。她「羨慕」過這種生活的學生,「參加大學預科課程的學生,以及會上相當不錯的學校的學生」。2但她確信,這些學生絕對不會進入常春藤盟校,這對她來說無法接受。依芙想盡其所能「有多高飛多高」,她想上哈佛。
依芙很小就有這種哲學思考。她在臺灣完成四年學業,記得那裡的氛圍非常嚴格、具競爭力、「完全專注於學業」。來美國之後,她在ESL(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班努力用功,把英語能力提升到足以進入五年級正規課程。中學畢業時,她已經連續兩年獲得滿分,並贏得二十五美元的獎勵。(她解釋,獎勵本來更多,只是當年必須與班裡其他十名得4.0分的學生共享這筆錢,「其中很多學生也是亞洲人」。)3
開始就讀高中時,依芙總是擔心成績和大學錄取的事情。她原本計劃在四年內保持滿分,但高一的一次期末考試,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數學期末考,我需要拿到九十八分才能獲得A。結果我只考九十五分,那年拿了B。一開始,我極為震驚,「這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但有時我又覺得這樣很好,因為不用擔心要保持4.0分。我的意思是,有些朋友對於要維持這種分數感到很不安,而我可以嘲笑他們,因為我不需要擔心了。
這個學期中,依芙重複說了好幾次這個故事。她試圖說服我(顯然是要說服她自己),她並未過度關注成績,因為拿到B已經「毀掉」了她的平均成績。然而,數學考試的「低分」不但沒有讓依芙擺脫這種擔憂,反而讓她更焦慮。她認為這是紀錄上的一個污點,使她「在朋友眼中變成能力較差的人,彷彿不再能平起平坐」。當她從朋友那裡聽說「新生的成績並沒有真正計入(大學成績單)」時,她得到些許安慰,決心更加努力用功,以趕上她的高成就同儕。GPA3.97分與名列前茅證明了她的成功。
我一遍又一遍地問依芙:「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如此用功?」每一次,她的答案都一樣:
進入常春藤,這就是我所想的……入學並且成為年薪五十萬美元的成功醫生、工程師,或任何我想成為的人……這對我來說是小鼻子小眼睛……我必須被認可,然後我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一旦進了……。
對於這個目標,依芙是肯定的。不過,當思考背後的原因時,她就不那麼清楚了。她說,有一次,是她自己選擇承擔如此困難的課程。還有一次,她說覺得被迫服從:父母、朋友、「周遭」、學校都在推著她走向「常春藤聯盟路線」。那一個學年尾聲,她再次動搖:「我選擇追求最大值……我為自己而做。我不想這麼忙,但如果當個大懶蟲,我不認為會感到開心。我努力向上,結果令我驕傲。」
的確,她努力用功贏得了高分,以及老師、同儕和行政人員的尊重。校長稱依芙是「真正的明星」。一位老師告訴我,依芙是個「理想學生」,事實上,他希望「更多學生像她一樣專心致力於學業」。然而,依芙的高要求作風和「心胸狹窄」,對她的健康和社交生活造成了嚴重傷害。她沒有意識到「時時刻刻都在用功」和「大懶蟲」之間的巨大差距。事實上,依芙的「學術奉獻」導致了難以歸類為「理想」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