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北涼鳳年載賢 赴西域趙楷持瓶
從頭到尾,徐鳳年都沒有瞧見那名偃甲湖水師統領。
下船以後,坐入一輛龍腰州箭嶺軍鎮的馬車,徐鳳年撩起窗簾子,才看到一名不確定身分的健壯校尉出現在船頭。
同乘一輛馬車的徐北枳順著放下的簾子收起視線,輕聲道:「有一標偃甲湖騎兵護送我們前往茂隆北邊的鹿茸城,正大光明走驛路。」
徐鳳年靠著車壁,膝上放有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出鞘的春雷短刀。
背有剎那的青鳥已經披甲混入騎隊。
徐北枳緩緩說道:「茂隆成為涼莽南北對峙的一條新分水嶺,董卓撤出葫蘆口後,沒誰願意去送死,只得黃宋濮跟慕容女帝請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摺子,領兵增援,柳珪和楊元贊這兩位大將軍還在觀望。
黃宋濮權勢已經不復當年,名義上是總掌南朝四十萬兵馬的南院大王,不說柳、楊兩位不用仰其鼻息,就連董卓六萬親兵也素來完全不服管,黃宋濮這回澈底拉下臉面,用去很多多年積攢下來的珍貴人情,才調動了九萬精騎。
在南朝做大將軍就是如此為難,你不領兵,誰都願意對你和和氣氣,把你當菩薩供奉起來;真要有了兵權,背後就要戳你脊梁骨,恨不得你吃敗仗,把老本都賠光。這等劣根,都是春秋遺民一併帶來的。這些年皇帳北庭那邊又有了『南人不得為將』的說法,要不是慕容女帝強行壓下,加上柳、楊二人也不希望北人摻和南事,也都各自上了密折,總算沒有拖南朝的後腿,否則恐怕黃宋濮都沒機會去跟你們北涼鐵騎對峙。」
徐鳳年瞥見徐北枳手上有一卷書,拿過來一看,笑容古怪。
徐北枳也是會心一笑,娓娓道來:「龍虎山一個天師府年輕道士杜撰的《老子化胡經》,大概就是說當初道祖騎牛出關,僅留下三千言給徒子徒孫們就西渡流沙,搖身一變成了佛祖。立意取巧,文字倒是挺好的,說不定是那趙家天子賜號『白蓮先生』的人親自操刀潤的色。如今龍樹聖僧圓寂,白衣僧人又沒有出聲,兩禪寺鬧哄哄亂成一團,宮中那幫青詞真人又遠比和尚懂得互為引援,加上病虎楊太歲久未露面,我看這場起源於北莽的滅佛,反倒是你們離陽王朝更加酷烈。不說其他,各個州郡僅存一寺這項舉措,就能讓各大同州同郡的名寺來一場窩裡鬥。」
徐鳳年平淡道:「誰讓佛門不像龍虎山那般跟天子同姓?誰讓春秋戰事中士子紛紛逃禪,人數遠勝於遁黃老?誰讓離陽王朝已經掌控大局,要開始大刀闊斧、斬草除根?再說了,如此一來,西域佛門密宗才能看到滲透中原的希望,皇子趙楷持瓶過劍閣入高原,才能全身而退,建功而返。如此一來,北涼北線有北莽壓制,東線、南線本就有顧劍棠舊部牽扯,再加上一個跟朝廷眉來眼去的西域,就真是四面樹敵了。打蛇打七寸啊,北涼吃了個大悶虧,可能我師父埋下的許多伏筆就要功虧一簣。」
徐北枳不去刨根問底北涼關於退路的布局,只是微笑問道:「北涼會是一方西天淨土?」
徐鳳年輕聲搖頭道:「這個把柄實在太大,徐驍也不太可能明著跟朝廷針鋒相對,最多對逃竄入境的僧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是最大的庇護。況且一山難容二虎,北涼的廟再大,也容不下兩個和尚念經,西域佛教勢力算是澈底跟北涼斷了線。這興許就是張巨鹿為何對滅佛一事裝聾作啞的原因,惡名不擔,好處要拿。怎麼能讓北涼不舒服,這碧眼兒就怎麼來。你不問,我倒是可以跟你透底,西域和蜀詔,本來是我家好不容易倒騰出來的狡兔兩窟,這會兒就要少了一窟。」
徐北枳皺眉道:「那私生子出身的趙楷能否成事還兩說。」
徐鳳年還是搖頭,「我第二次遊歷的時候跟他打過交道,差點死在他手上,陰得很。有他坐鎮西域,形同一位新藩王,肯定會讓北涼不痛快。」
徐北枳笑意玩味道:「北涼出身的大黃門晉蘭亭,不是你爹親手提拔才得以進入京城為官嗎?怎麼反咬一口?他的那番棄官死諫,件件看似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在我看來,遠比以往那些閣老重臣的痛哭流涕來得狠辣。
如今雖說沒了官職,但是在廟堂上一鳴驚人,朝野上下讚不絕口,都有人喊他『晉青天』了,好像張巨鹿對其也有栽培之意。嚴家在前,做成了皇親國戚;晉家在後,不需要幾年就可以在京城紮根。你們北涼,淨出一些養不熟的白眼狼,偏偏還都下場不錯。」
徐鳳年瞥了一眼徐北枳,冷笑道:「讀書人嘛,都想著報效朝廷。你可曾聽說有幾位北涼老卒轉過頭罵徐驍的?」
徐北枳啞口無聲。
徐鳳年彎腰從腳邊一個行囊裡扒出一個漆盒,裡面裝了顆石灰塗抹的頭顱。
徐北枳默默挪了屁股,縮在角落,躲得遠遠的。
「聽羊皮裘老頭說過天門躋身陸地神仙,如果是偽境的話,爬過天門就要爬挺久,幸好李老頭兒沒騙我。天底下的指玄高手屈指可數,你這樣的滿境指玄就更少了,死得跟你這樣憋屈的肯定更是鳳毛麟角。也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使出那樣的一刀。我想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也許給我真正的指玄境界,也使不出來,你真是運氣不太好。徐驍說過,運氣好也是實力的一種。難怪你當年的手下敗將鄧茂成為天下十人之一,而你卻停滯在指玄上十幾年。」
聽著徐鳳年跟一顆頭顱的念叨,徐北枳實在是扛不住,臉色蒼白捂著鼻子懇求道:「能不能蓋上盒子?」
徐鳳年端起盒子往徐北枳那邊一遞,嚇得徐北枳撞向車壁。
徐北枳怒氣衝衝道:「死者為大,第五貉好歹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你就不能別糟踐人家的頭顱了?」
滿頭白髮的徐鳳年放下盒子,繼續盯著那顆死不瞑目的腦袋嘮嘮叨叨:「雖說提兵山掌握了那麼多柔然鐵騎,以後註定跟北涼是死敵,但這會兒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我帶著自家丫鬟遠走高飛,你做你的將軍和山主,你倒好,趕盡殺絕來了,我不殺你殺誰。我這趟北莽練刀,一點一滴好不容易養出來的神意,都毀在你手上了。要不你活過來再讓我砍一刀?喂,是不是好漢,是好漢就睜開眼,給句明白話。」
一旁的徐北枳實在是受不了這個王八蛋徐柿子的絮叨,怒道:「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徐鳳年彎腰捧起盒子,又往徐北枳眼前一伸,「來,徐橘子,跟第五貉道聲別。」
徐北枳轉過頭,一下子撞在車壁上,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徐鳳年推上蓋子,重新裝入布囊,捧腹大笑。
徐北枳憤憤道:「很好玩?」
徐鳳年撇撇嘴道:「不好玩?」
徐北枳壓低嗓音,怒其不爭道:「你以後怎麼世襲罔替北涼王,怎麼跟那麼多勁敵鬥?」
徐鳳年橫躺在寬敞的車廂內,蹺起二郎腿,輕聲道:「走一步看一步,要不然還能如何。」
徐北枳恨不得手上一本書砸死這個被侍童稱作「徐柿子」的傢伙,只是無意間看見他的滿頭白髮,又默然收手。
徐鳳年坐起身,掀起簾子,朝披甲提槍的青鳥招了招手。
等青鳥百感交集一頭霧水地靠近了,徐鳳年卻凶神惡煞一臉怒相,「要不是公子覺著妳水靈,身段好、懂持家,武藝還超群,實在是找不著比妳更好的姑娘、更貼心的丫鬟,在柔然山脈早他娘的撇下妳跑路了!回了北涼,努力練習那四字訣,以後結結實實宰殺幾個指玄境高手,殺人之前千萬別忘了說是本公子的大丫鬟,記住了!」
青鳥輕輕點頭,嫣然一笑。
車廂內復歸平靜。
徐北枳看了幾頁一味謗佛的經書,忍不住抬頭問道:「你就這麼對待所有下人?」
徐鳳年反問道:「你是上人?」
徐北枳笑道:「我一介流民,當然不是什麼上人,不過你是。」
徐鳳年躺下後,望著頂板,輕聲道:「所以你永遠不會明白北涼三十萬鐵騎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不再理會徐北枳,徐鳳年哼過了那首粗俗不堪的巡山曲,又哼起一支無名小曲兒,「什麼是好漢,一刀砍了腦袋做尿壺!什麼是大俠,可會『猴子摘桃』這等絕學?什麼是英雄,身無分文時能變出一張大餅嗎……」
徐北枳「大煞風景」插嘴問道:「我能否問一句?」
徐鳳年停下哼唱,點了點頭。
徐北枳好奇問道:「你當下還有一品境界的實力嗎?」
徐鳳年嘿然一笑,「這個不好說。我呢,有一部刀譜,原先都是循序漸進,學會了一招翻一頁,前段時候不小心直接跳至了尾頁。明明是刀譜,最後一頁叫『靈犀』,卻是講的劍道境界。趕巧兒,我身上養了十二柄飛劍,離我三丈以外、十丈以內,只要不是指玄境界,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百個,我還是能殺一百個。」
徐北枳平靜道:「厲害。」
徐鳳年轉頭納悶道:「是誇我呢,還是貶我?」
徐北枳低頭看書。
等他驀然抬頭,徐鳳年不知何時又撿起了盒子將那顆灰撲撲的頭顱展現在身前。
風雅醇儒的徐北枳也顧不得士子風流,握緊那本書就朝這個王八蛋一頓猛拍。
徐鳳年笑著退回,收好盒子布囊,躺下後雙手疊放做枕頭,「徐橘子,這個我幫你新取的綽號咋樣?」
徐北枳打賞了一個字,「滾。」
徐鳳年側過身去翻布囊。
徐北枳趕緊正襟危坐,然後一本正經地點頭道:「這個綽號,甚好!」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稱讚道:「識大體,知進退,一看就是一流謀士。徐橘子,以後北涼撐門面,我看好你!」
◆
本以為離近了茂隆一帶之後,還得花費一些小心思才可以潛入南邊,可很快徐北枳就意識到情形出乎意料—數萬難民沿著驛路兩邊開始瘋狂流徙,其中不乏鮮衣怒馬豪車。
北莽有幾線驛路按律不准軍馬以外踏足,違者立斬不待,許多宗室子弟都已經拿身家性命去驗證北莽女帝的決心,因此即便是倉皇逃難,也沒有豪橫家族膽敢踩上驛道,好在人流巨大,早已在驛道兩側踩出兩條平坦路徑,車馬通行無礙,只是行駛得緩滯而已。
北莽驛路交織如網,徐北枳所在的馬車逆流而下,身後不斷有別條驛路疾馳趕至的軍鎮鐵騎迅猛南下。
徐北枳吩咐一名隨行護駕的箭嶺騎尉去打探消息,才得到一個讓他越發瞠目結舌的答案:在黃宋濮已經親率九萬精騎跟北涼軍對峙的前提下,一支北涼鐵騎仍是直接殺穿了緊急布置而起的防線,徑直往南朝京府刺去,看那勢如破竹的光景,是要視三位大將軍如無物,視兩位持節令如擺設,要將南朝廟堂的文武百官給一窩端!歷來都是北騎南下才有這等氣魄啊。
這支數目尚未確定的騎軍既然一律白馬白甲,自然是大雪龍騎無疑。它這一動,連累得黃宋濮本就稱不上嚴密的防線更加鬆動,向來推崇以正勝奇的南院大王,推測又是葫蘆口一役圍城打援的陰奇手筆,加上身後軍鎮林立,也都不是那一籮筐腳踩就爛的軟柿子,僅是調出兩萬輕騎追擊而去,還嚴令不許主動出擊,將更多注意力都放在構築防線和死死盯住剩餘的北涼鐵騎之上,並且第一次以南院大王那個很多南朝權貴都不太當回事的身分,給姑賽、龍腰兩州持節令下達了兩份措辭不留餘地的軍情布置。
南朝偏南的百姓們可顧不得將軍們是否算無遺策,是否胸有成竹,是否事後會將北涼蠻子給斬殺殆盡,他們只聽說那幫蠻子的馬蹄只要進了城,那就是屠城—屠成一座空城為止,還聽說連北涼刀這般鋒利的兵器都給不斷砍頭砍出了豁子。
一萬龍象軍就已經那般凶悍,瓦築和君子館足足一萬多人馬根本就不夠人家塞牙縫的,何況是徐人屠的三萬親軍?萬一要是徐閻王親至北莽,咱們老百姓還能用口水淹死那人屠不成?誰他娘信誓旦旦跟咱們說北莽鐵騎只要願意南下開戰,就能把北涼三十萬甲士的屍體填滿那甘涼河套,堆成一座史無前例的巨大景觀?哪個龜兒子再敢這麼當面忽悠咱們,非要一拳打得他滿地找牙!
徐北枳提著簾子,給徐鳳年笑著介紹窗外一支表情異常凝重的騎軍:「是黃峴鎮的兵馬,統兵的將軍姓顧名落,是龍腰州持節令的女婿,平時眼高於頂,看誰都不順眼。看來是真給你們打怕了,騎卒的這副表情,跟慷慨赴死差不多,前些年提及北涼軍,可都是斜眼撇嘴。」
徐鳳年平淡道:「夜郎自大。」
徐北枳哈哈笑道:「說我呢?」
徐鳳年皺眉道:「到了北涼,你嘴上別總是掛著『你們北涼如何如何』,北涼本就排外,軍旅和官場都差不多,這種頑固習性利弊不去說,總之你要悠著點。」
徐北枳點頭道:「自有計較。」
徐鳳年自言自語:「不會真要一鼓作氣打到南朝廟堂那兒去吧?這得是吃了幾萬斤熊心豹子膽啊,帶兵的能是誰?不像是袁左宗的風格啊。」
徐北枳猶豫了一下,緩緩說道:「你有沒有發現北涼有點像我們見著的柔然山南麓田地?」
徐鳳年問道:「青黃不接?」
徐北枳慢慢說道:「北涼王六位義子,陳芝豹不用說,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裂土封王,以他的才略,自起爐灶都行。袁左宗是當之無愧的將才,獨當一面肯定不難,領幾萬精兵可以輕鬆摧城拔寨,但統帥全域,就不好說了。齊當國,衝鋒陷陣,扛徐字王旗的莽夫而已。葉熙真擅長陽謀,被譽為下一任陽才趙長陵,說到底,仍是幕後搖羽扇的謀士,需要依附於人。姚簡是一位熟諳偏門的風水師,一向與世無爭,更不用去說。褚祿山的話……」
徐鳳年笑道:「徐驍六位義子中,真要說誰能勉強跟陳芝豹並肩,只有他了,他是真正的全才,只要是他會的,都一概精通。我師父是因為趙長陵才名聲不彰顯,祿球兒跟陳芝豹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徐北枳繼續說道:「韋甫誠、典雄畜、寧峨眉這批青壯將領,比起陳芝豹,都差距很大,何況偏倚向你這位世子殿下的,少到可憐。所以說,除去陳芝豹和褚祿山,北涼能跟董卓之流單獨抗衡的驚豔武將,實在找不出第三位。」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問道:「難道還有誰藏藏掖掖?」
徐鳳年大笑道:「你忘了我二姐?」
徐北枳將信將疑道:「你也知道紙上談兵和親身帶兵是兩回事。」
徐鳳年臉色劇變,攥緊拳頭,因為他知道是誰率領大雪龍騎奔赴南朝京府了。
徐北枳何等觸類旁通,也立即猜出真相,苦澀道:「要是她能活著回北涼,我就服氣。」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眉頭舒展,閉眼靠著車壁,笑道:「那你現在就可以心服口服了,我二姐十四歲之前就已經記住北莽全部軍鎮戍堡、部落村莊和驛站烽燧。」
徐北枳在心中縝密推敲,然後使勁搖頭,憋了很久才問道:「為什麼?」
徐鳳年揉了揉臉,輕聲道:「小時候她跟我大姐打過一個賭,二姐說她一定會在三十歲
以前帶兵殺到南朝京府,她們兩人的賭注分別是一本兵書和一盒胭脂。」
徐北枳冷哼一聲:「軍情大事豈能兒戲?龍象軍的行軍路線分明是經過兵法大家精確計算過的,以軍損博取大勢,可以視作是在為你爭取時間,你二姐算什麼?」
徐鳳年調侃道:「你有膽子,下次見著了她,自己問去,反正我是不敢。」
徐北枳愣了一下,「你連弱水都敢去,第五貉都敢殺,竟然不敢見你二姐?」
徐鳳年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當初練刀就讓她見面不說話,這次在北莽繞了一個大圓,還不得被她拿劍追著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