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遇上模擬機器人駕駛的交通船艦,我的運氣就很差。
第一艘船艦接受我用自己珍藏的影劇檔案來交換偷渡機會,它完全沒有其他居心,對自己的工作之專注,我倆之間的交流就跟使用者和搬運機器人的情況差不多。所以那整趟航程我都獨自沉浸在影劇裡,正合我意。
第一艘船艦讓我誤以為所有交通工具機器人都會像這樣。
後來我遇到了王八蛋研究船艦。王艦在官方資料上是登錄為深太空研究船艦。在我們這段關係中,王艦曾經威脅要殺掉我、跟我一起看我最喜歡的影集、幫我改造外型、提供強大的戰略支援、說服我假冒強化人維安顧問、救了我的客戶一命,以及在我謀殺了一些人類之後幫我善後。(是一些壞人。)我真的很想念王艦。
然後就是這一艘了。
這艘船艦一樣是由模擬機器人自動駕駛,沒有艦員,但是有乘客。大多是提供低等技術或是一般能力的技術工人或強化人,都是拿著短期工作合約、一起從中轉環往返的旅客。這對我來說不是最理想的情況,但是這是唯一一艘目的地方向符合條件的交通船艦。
就像王艦以外的其他機器人駕駛船艦,這艘也是用畫面進行溝通,它同意我拿影劇檔案交換登艦的機會。由於乘客名單就放在船艦的公開頻道上,所有乘客都能取得,我請船艦在航程期間將我的名字也列上去,以免有人上去確認。乘客資料表有一欄要填寫職業別,而我一不小心就寫下了維安顧問。
於是這艘船艦擅自決定這代表它可以把我當成艦上的維安人員來用,並開始提醒我一些乘客間的問題。而我就是蠢,竟然也開始回應這些警示。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我本來的設計就是要做這件事,所以這樣的反應其實已經寫進控制我身上有機部位的DNA裡面了。(實在是應該要有一條錯誤訊息碼,代表「我已收到你的請求,但決定無視。」)
一開始,一切都滿簡單的。(「如果你再去煩她,我就會把你手掌到手臂的每一根骨頭打斷。大概會花一小時。」)後來情況變得比較複雜,因為就連本來互相有好感的乘客也開始吵了起來。我花了很多時間(很多可以拿來收看/閱讀娛樂媒體檔案的珍貴時間)排解一些我根本覺得管他去死的糾紛。
今天是航程的最後一個循環日,全員不知怎地都撐過來了,而我現在正要去食堂艙調解另一場發生在兩名愚蠢人類之間的紛爭。
交通船艦沒有配備無人機,不過有少數監視攝影機,所以我在艙門滑開前就已經知道眾人在廚房/食堂內的相對位置。我大步橫越艙室,走向由叫囂的人類和翻倒的桌椅組成的混亂現場,並且擋開這兩位鬥士。其中一個抓了一把餐具當武器,我使出「注意別扭下手指之奪刃術」,完成繳械。
你一定會覺得,當我這個大家都知道是維安顧問的人這樣衝進來、搶下其中一人的武器,應該就足以讓他們住手,好好評估一下眼前的情況。但是喔,你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
那兩人腳步踉蹌地後退,嘴上還在叫囂痛罵。而艙內其他人則從對他們兩人叫囂痛罵,轉為對我大吼,所有人都想把剛才發生的一切說給我聽,版本各不相同。
我大喊:「全都閉嘴!」
(假裝是強化人維安顧問,而不是合併體維安配備的好處,就是你可以叫人類閉嘴。)
所有人都閉嘴了。
依然氣喘吁吁的艾爾斯說:「瑞安顧問,我以為你說你不想再上來這裡了——」
另一人,愛比克則動作誇張地指向對方。「瑞安顧問,他剛才說他要——」
雖然我在哈維海洛用的名字是伊登,不過我讓接駁船艦在乘客名單上把我登記為瑞安。我算是滿確定拉維海洛轉運站的維安單位,沒理由把「伊登」這個名字與一艘私人船艦上突然死亡的任何人連上關係。即便連上了,沒有特別委託的合約,他們也不會追查到管轄區之外。不過換一下名字可能還是比較好。
其他人開始從桌子以及倉促堆成堡壘的椅子後面魚貫走出,大家都想提供意見,進而又是一陣叫囂互罵。這是典型反應。(如果沒有那些從娛樂頻道下載的影劇,我會以為大多數人類只知道一種溝通方式,就是叫囂互罵。)
以客觀事實來看,這天是航程的第二十六個循環日,主觀感受卻至少有兩百三十個循環日。我試過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我把手邊所有的影劇檔案全數複製到交通船艦的乘客用公開系統,樣他們能在各自的播放器上連線觀看,成功把哭喊狀況降到了最低程度(兒童成人皆適用)。外加在我第一次單手將某人固定在牆上並且強調一套清楚的規則之後,吵架的情況也有了顯著的減少。(規則一:不准對維安顧問瑞安動手。)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時常得無計可施地站在原地,聽他們抱怨各種對彼此、對那些踐踏他們的企業(對,誰能比我懂)以及對活著這件事本身的不滿和苦水。對,傾聽真的是痛苦至極。
於是今天,我直接說:「我不在乎。」
所有人再次閉上了嘴。
我繼續說:「只剩最多六小時,船艦就要進站了。在那之後,你們愛對彼此做什麼都隨便你們。」
這招沒用,他們還是想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引起了眼前這場糾紛。(我不記得原因了,我一踏出艙門就直接把過程從記憶體裡刪除。)
他們全都是煩人又非常無能的人類,但我還是不想殺掉他們。好吧,也許只有一點點想。
維安配備的工作,就是要保護客戶不受任何想要殺掉或傷害他們的人事物威脅,還必須溫柔地勸退他們對彼此採取殺戮或殘害等舉動的念頭。至於釐清客戶為什麼會有前述念頭,就不是維安配備的工作了,這是人類的主管要做的事。(或說他們要做的事情就是故意無視,直到事態一發不可收拾地演變成大災難,維安配備只能暗自祈求現場直接發生一場嚴重意外失壓事故來換取一刻平靜,但這不是我的親身經驗啦。)
但是這艘船艦上沒有主管,只有我。我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即便他們想假裝這些憤怒和挫折都是來自於維尼格或是伊娃多拿了一包虛擬水果包,他們也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所以我還是得整天聽他們抱怨,假裝要展開大型調查,看看到底是誰在廚房洗手間的水槽留下那張餅乾包裝紙。
他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座勞動工作站,位在某個爛到爆炸的世界。艾爾斯說他們全都把自己的勞力套牢在一張期限二十年的合約上了,等到約期結束後,可以領取一大筆費用。他知道這個合約很差,但是比其他選擇好。勞動合約裡包含住處,但是其他所有物品都會收取百分之幾的費用,例如吃下去的食物、消耗的能源和任何醫療照護開銷,連預防費用都包還在內。
(對,沒錯。拉銻說使用合併體是一種奴隸制度,但至少我在接受修繕維護和補充彈藥盔甲時,不需要再另外付錢給公司。當然,沒有人先問過我想不想當維安配備,但是那又是全然不同等級的比喻了。)
(給自己的備忘錄:去查比喻的定義。)
我問過艾爾斯,合約說的二十年是按照星球曆表來計算,還是管理該星球的企業體的專屬曆表來算,或者是照企業網的建議標準時間,還是其他計算法?他不知道,也不曉得這有什麼關係。
對,這就是為什麼我努力和他們保持距離。
如果有得選,我一開始就絕對不會上這條船。但是我要想辦法去企業網之外的一個叫做秘盧的地方,而就只有這艘船艦會抵達連接秘盧的轉運站。
我是在離開拉維海洛之後,才決定要前往秘盧的。一開始,我只是必須盡可能遠離拉維海洛的轉運站。(詳情可見前段,關於被謀殺的人類那邊。)我跳上第一艘態度友善的接駁船艦,七個循環日後就在擁擠的轉運站下了船。
這點很好,因為人潮越多,我就能越輕易地消失在其中。但這同時也是缺點,因為到處都是人類和強化人,充斥在我四周、看著我,簡直就是人間煉獄。(認識艾爾斯那些人之後,我對人間煉獄的定義顯然又改變了。)
除此之外,我還很想念王艦,甚至也想念塔潘,還有梅洛和拉彌。如果一定要照顧人類,最好就是去照顧那些年幼又柔軟的人類,他們會對你好,會因為你保護他們不被殺害而覺得你很棒。(他們會喜歡我只是因為他們以為我是強化人,但沒關係,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離開哈維海洛之後,我決定不要再亂搞,直接離開企業網,但我還是得計畫路線。在接駁船艦上的時候,我沒辦法連線查詢需要的時刻表和頻道。不過自從船艦停靠,各種資訊就多到可以把我淹沒,所以我得花點時間才能把資料都看過一遍。
除此之外,我才剛到這座轉運站二十二分鐘,已經迫切需要一點清淨。所以我進入一間自動管理的快速服務站,用現金卡裡的錢付了獨立休息間的費用。
休息間裡的空間只夠讓我帶著小背包進去躺下,但因為很像運輸用的箱子,能稍微給我一點慰藉。過去在執行合約期間被當作貨物運輸時,我在運輸箱裡度過不少愉快的獨處時光,不過人類如果能在這裡頭休息而不失控尖叫,得要真的夠累才行。
我躺好後便連上站點頻道,瀏覽近期與戴爾夫以及灰軍情報有關的新聞。看到其中一則新聞串,我立刻點進去。
各種訴訟正在進行中,正在蒐集證詞等等的。看來自從我離開哈維海洛之後,情況並沒有太多進展,實在是有點讓人挫敗。
再來,那具沒人想提起的麻煩維安配備目前仍行蹤不明,這點可以歡呼一下。依照新聞內容沒辦法判斷記者是不是認為有人把我藏起來了,看起來他們並不想去猜測我是不是自己亂跑失蹤的。
然後我點開曼莎博士的訪談,這篇是六個循環日前上線的。
再次見到她的感覺出乎意料地好。我加強了解析度仔細端詳,判定她看起來很累。
從影片背景看不出來她人在哪裡,我迅速掃過新聞內容,裡面也沒有提到。希望她已經回到保護地了,如果她還在自貿太空站,我希望他們有簽一套可靠的維安服務。但我知道她對維安配備的想法(就是那套「這是奴役制度」的觀念),所以強烈懷疑她一定沒有這麼做。
就算我的頻道裡不再有醫療系統支援,我還是能看出她眼周的皮膚出現了變化,顯示出缺乏睡眠的狀況已經接近長期症狀。
我有點罪惡感,類似啦。事情不太對勁,我希望與我無關。我會逃跑不是她的錯,我希望他們不會找她咎責。你懂的,別怪她把一具有大屠殺歷史的叛變維安配備放生到毫無防備的社會中。
說老實話,她也沒有這種打算。她本來是要把我帶回位於保護地的自宅,然後再做什麼──我不知道,讓我社會化吧?或者是教育我之類的,我對細節不太清楚。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保護地不需要維安配備,而他們對維安配備是自由個體的認定方式,就等於我會有一個人類的「監護人」。(在其他地方,他們會說是「持有者」。)
我再看了一次新聞內容。媒體深入追蹤灰軍情報的事蹟,挖掘出了其他類似案件,顯示戴爾夫小組遭攻擊的事件對灰軍情報來說並非偏差意外,更像是平時執行業務的部分內容。(看看我的驚訝臉。)灰軍情報一直因為草率的合約內容和與數個站點之間的特別約定交易而接到不少投訴,其中包含在一項地點在企業網外、後來被終止的地球化計畫,終止原因沒有人知道。
因為不明原因搞爛了一顆星球,就算只是星球的一部分,這可不是什麼小事,我很驚訝他們居然能全身而退。好吧,我其實並不驚訝。
關於這件事,記者有問曼莎博士,她說:「親自見識過灰軍情報的作為之後,我打算敦促保護地政務委員會提出正式附議,呼籲有關單位展開對秘盧的調查。企圖地球化卻失敗,這是對資源及該星球的地表生態的慘烈浪費,但是灰軍情報卻拒絕解釋他們的行為。」
那名記者在曼莎的言論底下標註了一串相關資訊,其中,有些評論提到了一家來自企業網外的小公司,最近剛申請到灰軍情報棄置的地球化機構的所有權。那間公司架設了一圈自動曳引機,避免那些被棄置的地球化設施在暴露在氣層中而損壞,預計很快就會開始進行評估作業。這篇評論後來寫得非常戲劇化,猜測著評估作業會發現什麼東西。
我躺在那裡,在公共頻道和時刻表之間翻來翻去,最後的總結是我大概知道評估作業會發現什麼。
我會在外面自由流浪,以及曼莎博士會上新聞,都是因為灰軍情報不計代價殺掉整組無助的人類研究員,藉以獨占我們研究地區的土壤中出現的外星遺跡、礦脈以及可能的外星文明生化殘留物。
塔潘他們也說過,他們開發的編碼能夠辨識異合成物質,聽過這件事之後,我去下載了一本講異合成物質的書,在追劇空檔讀了一遍。
政府和企業政權間有數不清的協議,橫跨企業網裡裡外外,都是針對外星遺留物的限制。基本上如果沒有一堆特殊許可證,你就不能接觸外星遺留物,就算有許可證也不見得可以。
我離開自貿太空站的時候,心裡的推測是灰軍情報想不受阻礙地取得外星遺留物。我的預測是,灰軍情報會弄個採礦或打造殖民地這類的大型計畫作為掩飾,讓他們可以採集並研究那些遺留物。
這麼說來,秘盧的地球化設施會不會只是一個名目,其實根本是在開採外星遺留物或異物質,或者兩者皆有?等灰軍情報挖完之後,再假裝棄置地球化計畫,實際上他們根本從未進行過。整個設施被棄置在氣層中慢慢損壞,證據就會自動消失了。
如果曼莎博士的手上有這樣的證據,針對灰軍情報的調查就會變得更有意思了。也許會有趣到讓媒體直接忘記某具流浪的維安配備,然後曼莎博士就沒必要繼續留在自貿太空站,可以回到安全的保護地,我也可以不用再擔心她了。
取得證據不會太難,我想。人類總是以為自己已經把所有線索都抹消、刪光了資料,但他們常常錯了。所以……也許我該去做這件事。我該去秘盧,取得所有我能蒐集到的資料,再傳給曼莎博士,看是傳到她在自貿太空站的落腳處還是保護地老家都可以。
我再次連上站點頻道,搜尋往秘盧的交通船艦,但是在這座轉運站的公共交通時刻表上什麼也沒找到。我把搜尋範圍放大,檢查其他相連的轉運站,只找到一份舊的交通新聞,發布日期是四十個循環日前。
新聞上說因為秘盧的地球化機構已經長期沒有進出活動,現在當地轉運站已將該機構視為廢棄站點。通往秘盧的貨運路線已經中斷,只剩從企業網外部的賀夫瑞登站出發的路線還在運行。我找不到任何關於賀夫瑞登站往秘盧的交通船艦更新資訊,只有一些報導片段提到部分通勤路線在某些時段還是會運作。
這樣看來,要到秘盧搞不好得自己開船去,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有內建接駁小艇和其他地表飛行器的訓練模組,但是沒有接駁船艦或交通船艦的駕駛模組。這代表我得先偷一艘船艦、外加一組駕駛機器人,就算是對我來說,這樣搞也太麻煩了。
不過,賀夫瑞登站是離開企業網的重要轉運站,到那裡之後,我就會多數百個目的地可以選。就算最後去不成秘盧,跑這趟也不算白費力氣。
下一班直達賀夫瑞登站的是一艘貨運及載客船艦,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我會和艾爾斯和他那群被勞工合約綁死的白痴待在同艘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