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粉紅小藥丸
粉紅色。
一粒粉紅小藥丸,兩面各壓印一隻松鼠。傑瑞德.德-耶吉亞(Jared Der-Yeghiayan)目不轉睛地瞪著小藥丸。
郵件收發室沒有窗戶,傑瑞德站在那裡,脖子掛著美國國土安全部(Department of Homeland Security,DHS)識別證,映著天花板鹵素燈泡的光,一閃一閃著。
每三十秒,飛機轟隆隆劃過窗外天際。
一身尺寸過大的衣服、留著小平頭、一雙無邪的淡褐色眼睛,傑瑞德看起來就像一名青少年。他身材健壯的同事麥可(Mike)──是一名海關暨邊境保護局(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官員──遞給傑瑞德裝著那粒粉紅小藥丸的信封,說道:「我們開始每週都會收到幾封。」
白色正方形的信封,右上角貼著一張郵票,背面印著德文HIER ÖFFNEN,下方印著英文翻譯:「OPEN HERE(由此開啟)」,收件者是黑體印刷字「DAVID(大衛)」,目的地為芝加哥西新港大道(West Newport Avenue)。
傑瑞德從六月就開始等這封郵件。
運送這封郵件的荷蘭皇家航空611班機由荷蘭出發,飛行四千英里,幾個小時前才降落在芝加哥歐海爾國際機場(Chicago O’Hare International Airport)。疲倦的旅客起身伸展四肢,六公尺下方波音747機身的腹部,地勤正在卸載貨倉。大小不一、樣式各異的行李送往一方;四十幾個裝滿航空郵件的藍盒子則送往另一方。
機場員工都暱稱這些藍盒子為「刷手服(the scrubs)」。藍盒子會穿越機坪,抵達十五分鐘外的巨大郵件收發處。盒子內裝的家書、商業文件以及那個裝著詭異粉紅小藥丸的白色方形信封都會經過收發室,通過海關,再進入美國郵政署(United States Postal Service)龐大繁雜的物流網絡。如果事情照計畫進行,通常也是如此,粉紅小藥丸的白色信封以及許多相似的信封會毫無阻礙地平安送達收件人手上。
但不是今天,不是二〇一一年十月五日。
傍晚,海關暨邊境保護局官員麥可.溫塔勒(Mike Weinthaler)開始每日例行打卡上班、倒一杯難喝的咖啡、打開藍色刷手服,查看是否有不尋常的郵件:包裹有一點小凸起,回郵地址看起來很假,紙封發出保鮮膜塑料聲,任何一絲可疑之處都不放過。沒有什麼科學根據,更沒有高科技掃描機,也沒有拭子採取殘留物送檢。
十年來,電子郵件數量遠遠超過實體信件,郵政預算遭到大幅刪減,高科技本就很少運用在大件包裹調查中。芝加哥檢疫犬小黑(Shadow)和小皮(Rogue)每個月只會出勤幾次,因此任何想要追查這些刷手服的人,都直接把手伸進去,順著直覺尋找。
例行翻找了三十分鐘,麥可注意到那個白色方型信封。
麥可舉起信封,對著頭頂的燈看,地址是打字,不是手寫,這通常是海關人員的主要線索,代表事情不對勁。據麥可所知,通常商業信件才會用打字,私人信件很少見,而且從荷蘭寄來的信封摸起來有小凸起,同樣令人起疑。麥可拿了一個證據資料夾填寫6051S扣押表格,才能依法開啟信封。麥可把小刀抵在信封底部,像剖魚一般劃開,倒出透明夾鏈袋,裡頭包著一粒粉紅搖頭丸。
麥可在海關處工作了兩年,完全明白一般情況下,聯邦政府根本不會有人想鳥一粒糟糕小藥丸。芝加哥每位政府職員都知道一項不成文的規定,通常藥物數量沒有破千,緝毒探員根本不會處理。美國聯邦檢察官辦公室(U.S. Attorney’s Office)只會嘲笑這樣的調查,還有其他更大件的案子可以追查。不過,這次麥可收到明確指示,國土安全部傑瑞德幹員請麥可務必攔下類似這樣的郵件。
幾個月前,麥可剛好看到類似的違禁郵件,那封目的地是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麥可拿起電話打給美國移民及海關執法局(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ICE)國土安全調查署(Homeland Security Investigations,HSI)機場辦公室,像平常一樣準備好會被嘲笑,甚至被掛電話的心情,但接電話的國土安全調查署幹員卻出乎意料地願意傾聽。
傑瑞德那時才剛上工兩個月,說實在的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傑瑞德說:「我不能飛到明尼阿波利斯,就為了和找到一粒小藥丸的人說話,所以等到你找到我轄區芝加哥的東西再打來,這樣我就能登門聊聊。」
過了四個月,麥可只要一發現要寄到芝加哥的藥丸,傑瑞德就衝來看了。
麥可問傑瑞德:「為什麼想要處理這種事?其他幹員都會拒絕,已經有好幾年沒人想處理安非他命和海洛因了。但你卻想要這粒小藥丸?」
傑瑞德心裡明白,到頭來很可能什麼都不是,或許只是一位住在荷蘭的屁孩耍白痴寄搖頭丸給幾位朋友而已。不過傑瑞德也正奇怪為什麼單獨一粒小藥丸會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寄件人又怎麼會知道這些小小藥物包裹的收件人是誰。
傑瑞德覺得有些蹊蹺,拿走白色信封,告訴麥可:「說不定這信封值得調查。」
還必須把信封拿給「保姆」看。
國土安全調查署的每位菜鳥幹員,就職第一年都會被指派一名訓練官。訓練官年資較久,工作駕輕就熟,確保菜鳥不會沒事惹麻煩,通常也讓菜鳥覺得自己就像渣滓。每天早上,傑瑞德都必須打給他的保姆,告知自己當天的工作內容。和幼稚園不同之處只有一項,那就是菜鳥幹員可以帶槍。
果然不出所料,傑瑞德的訓練官覺得一粒藥丸毫不緊急,過了一個禮拜才同意陪這位菜鳥「登門聊聊」——敲敲藥丸收件人的門,順利的話和他們聊聊。
那天傑瑞德開著福特維多利亞皇冠(Ford Crown Victoria)公務車,左彎右拐穿越芝加哥北區,鑰匙圈的小魔術方塊隨著轉彎朝反方向晃動。車上廣播調到運動頻道:芝加哥小熊隊和白襪隊已遭淘汰,無緣晉級,但是芝加哥熊隊摩拳擦掌,準備在級別賽對上底特律雄獅。廣播發出劈啪的雜音,車子轉進西新港大道,一整排兩層樓石灰岩建築,上、下樓層各自分隔成獨立公寓。
傑瑞德對這個勞工階級區很熟。小時候,他在附近的瑞格利球場(Wrigley Field,芝加哥小熊隊主場)看球賽,但現在這一區變成文青大本營,滿街是精品咖啡店、精緻餐廳,此外傑瑞德現在知道,還有居民在家等待從荷蘭郵寄而來的藥物。
傑瑞德心裡清楚,在頭髮灰白的訓練官眼中,自己有多可笑。兩人在本市數一數二的安全區域,質詢某位居民一粒搖頭丸。不過訓練官怎麼想,傑瑞德毫不在意;他直覺這不止是一粒小藥丸,而是更龐大的事件,只是究竟有多大,目前還不得而知。
看到門牌,靠邊停車,訓練官緊跟在後。兩人步上階梯,抵達一號公寓,傑瑞德敲敲玻璃門。敲門很容易;要人開口聊天,則是全然不同的挑戰。收件人可以輕易地否認那是他的包裹,接下來就沒戲唱了。
二十秒過去,門開了,一名身穿T恤、牛仔褲的瘦巴巴年輕人向外張望。傑瑞德亮了識別證,介紹自己是國土安全調查署幹員,詢問大衛是否在家──沒錯,就是打在白色信封上的那個名字。
年輕人把門打得更開了,答道:「他正在工作。不過我是他室友。」
傑瑞德問道:「我們可以進去嗎?只是想問幾個問題。」室友同意幫忙,側身站到一旁,讓他們走到廚房。
傑瑞德坐下,拿出原子筆和筆記本,問道:「你室友收到很多包裹嗎?」
「對呀,時不時。」
訓練官靜靜站在角落,雙手交叉,傑瑞德瞄了一眼,說道:「是這樣的,我們找到這件包裹,收件人是你室友,裡面裝的是毒品。」
瘦巴巴室友若無其事回道:「沒錯,我知道。」傑瑞德吃了一驚,沒想到對方這麼隨意就承認收到毒品包裹,但還是繼續詢問他們從哪裡買到這些毒品。
「一個網站。」
「什麼網站?」
室友答道:「絲路。」
傑瑞德瞪著室友,滿臉困惑。絲路?他聽都沒聽過。其實,傑瑞德從沒聽過有網站可以線上買毒品,懷疑自己是否太菜、太無知,還是現在文青大本營都是這樣買毒品。
傑瑞德問道:「什麼是絲路?」試著不要聽起來太明顯,但超級明顯。
伴隨歐海爾機場飛機降落的速度,瘦巴巴室友開始加快語速說明絲路網站。他說:「那個網站上,什麼毒品都能買到。」他和室友試了其中一些,包括大麻、安非他命、粉紅搖頭丸,每週都由荷蘭皇家航空611班機載來。傑瑞德做筆記時,瘦巴巴室友用飛快的語速繼續說明:透過匿名瀏覽器「洋蔥路由(Tor)」購買毒品,使用數位貨幣比特幣(Bitcoin)線上付款。任何人都可以上絲路網站,挑選、購買數百種毒品,不出幾天,美國郵政署就會把毒品送到你家信箱,接著隨你要吸、要吞、要喝、要注射,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室友說道:「就像亞馬遜,只不過是毒品專用。」
傑瑞德很是驚訝,同時起了疑心,不太相信在暗網上真的存在這種虛擬市場。『這網站肯定不到一週就會被關閉。』他想。
幾個問題後,他謝謝室友撥冗回答,轉身和不發一語的訓練官一起離開。
走回各自的巡邏車前,傑瑞德詢問訓練官:「你有聽過這個絲路網站嗎?」
對方不耐煩道:「噢,當然。大家都聽過絲路。案子都不知道開過幾百件了。」
承認了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傑瑞德有些難為情,但依然面不改色,說道:「反正我會去查一下,看看能發現什麼。」訓練官聳聳肩,開車離去。
一小時後,傑瑞德回到無窗的辦公室,等到地老天荒,老舊的戴爾公務電腦才順利載入。他開始搜尋國土安全部資料庫,查看是否有絲路的公開調查案。但出乎意料,沒有找到任何資料。他換了幾組關鍵字,改變絲路網站的拼法,毫無結果。換一個搜尋欄位呢?還是什麼都沒有。傑瑞德困惑不解,根本沒有像訓練官說的那樣有「好幾百件」絲路案件。一件都沒有。
傑瑞德思索片刻,決定使用次佳科技,任何資深政府官員都會用來調查重要的事:Google。頭幾項搜尋結果是一些網站,介紹中國和地中海之間的古代貿易道路,不過往下滑超過一半,出現一則六月初新聞八卦部落格Gawker的文章連結,聲稱絲路是「地下網站,任何想像得到的毒品,任君購買。」該篇文章放了幾張網頁截圖,角落都有綠色駱駝標誌。文章也展示各個毒品的照片,琳瑯滿目,總共三百四十個「品項」,包括阿富汗哈希(Afghani hash,大麻樹脂)、酸十三大麻(Sour 13 weed)、迷幻藥(LSD)、搖頭丸(Ecstasy)、八分之一盎司的古柯鹼(eight-balls of cocaine)、黑焦油海洛因(black tar heroin)。賣家遍布全球,買家也是。
『你他媽的在跟我開玩笑,』傑瑞德心想,『上網買毒品真有這麼容易?』
那天直到晚上,他都在閱讀所有能找到的絲路消息。
週末例行載著太太和兒子前往芝加哥附近的古董市集,路上他整個人心神不定,幾乎滿腦子都是絲路。傑瑞德明白,任何人都可以在絲路購買毒品的話,大家肯定都會買──不管是芝加哥北側的中年雅痞人士,還是中心地區長大的孩子。再說現在絲路可以賣毒品,之後何不販售其他違禁品呢?槍枝、炸彈、毒藥,都不無可能。傑瑞德想像,或許恐怖份子可以利用絲路,策劃另一場九一一事件。望著後照鏡中熟睡的兒子,這些想法讓他感到不寒而慄。
但是網際網路的無名世界,究竟要從哪裡著手?
週末要過完了,傑瑞德總算開始產生新想法,大概知道要怎樣追查這起案件。過程既費力又無聊,但最後有機會追查到絲路網站創辦人。
可是找毒品、抓藥頭,甚至捉拿絲路創辦人都還算容易的了,相較之下,說服長官基於一顆粉紅小藥丸就同意他辦案,卻不大容易。就算能說服上司,傑瑞德也必須美言哄勸美國聯邦檢察官辦公室支持這項調查。此外,全美沒有檢察官會想要偵辦一起微不足道的小藥丸案。雪上加霜的是,傑瑞德,二十六歲,根本就是個菜鳥中的菜鳥,而從來、從來就沒有人會認真把菜鳥當一回事。
傑瑞德需要想辦法說服所有人,這不只是單單一粒粉紅藥丸而已。
週一早上,他心中有了計畫,希望上司聽了再也無法忽視。
他深吸一口氣,走進老闆辦公室,坐下,把白色信封丟在桌上,開口問道:「你有空嗎?我有個重要的東西要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