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想妳太累了,正處於倦怠之中,」BuzzFeed的編輯在Skype上非常好心地建議:「妳可以休幾天假。」
那時是二○一八年十一月,坦白說,我感覺被這個想法所侮辱。我回他:「我不累,我沒有倦怠。我只是試著釐清接下來想寫些什麼。」
至少就我印象所及,我幾乎從未停止工作,從身為研究生開始、然後是教授,現在是新聞工作者。整個二○一六和二○一七,我追隨著政治候選人到全國各地、追逐故事,通常一天撰寫好幾千字。十一月的某一週,我從採訪德州大規模槍擊事件的倖存者開始,直奔猶他州,在那裡的一個小城鎮待了一星期,聆聽數十名逃離一夫多妻制教派婦女的故事。這份工作很重要且令人振奮,這也是為什麼我會感覺如此難以停下來。此外,選舉後我才休假過,我應該已經煥然一新。我發現自己每次和編輯交談都會哭泣的事實絕對與工作毫無關聯。
不過,我還是同意在感恩節後多休幾天的假。你們知道休假那幾天我做了什麼嗎?試著寫出一本書的提案。不是這本書,而是一本更加困難、更急迫的書。很明顯地,那並沒有使我感覺更好,因為我只是做了更多工作。但是在那時,我真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睡覺沒有幫助;運動也是。我去按摩和做臉一次,它們很舒服,但是效果出奇短暫。閱讀算有助益,但是我感興趣的讀物大部分與政治相關,反而使我繞回令自己精疲力竭的主題中。
我十一月時的感受也不是第一次。好幾個月以來,每當我想到要去睡覺,就會為了從沙發走到床邊的那幾步感到驚慌。度假一點都無法激起我的興趣,或者更精確地說,度假只是我待辦事項中的其中一項。我同時怨恨又渴求與朋友在一起的時間,但是當我從紐約搬到蒙大拿州後,我拒絕花時間去真正結識新朋友。我感到麻痺、無動於衷……像顆完全洩了氣的皮球。
事後證明,我當時絕對是荒謬地百分之百燃燒殆盡了,但是我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因為我感覺到的倦怠狀態與我聽過的描述不符。沒有戲劇化地熄火、沒有崩潰、沒有在海灘或孤立的小屋中逐漸恢復。我以為倦怠像是得了感冒,你會從中恢復,這就是為什麼我完全判斷錯誤的原因。我就像是一堆灰燼,悶燒了好幾個月。
當我的編輯說我太疲勞,已經倦怠時,我猶豫了:如同其他A型成功者,我沒有經歷撞牆期,我使用替代辦法避開了它們。精疲力竭與我到目前為止對自己的工作能力以及身為一名記者的瞭解完全背道而馳。然而,即使我拒絕稱它為倦怠或精疲力竭,證據卻顯示我的內心有某些東西已經全然崩壞:我的待辦事項(尤其是後半部)只是不斷地從這個星期延遲到下個星期,像是一疊整齊堆放的恥辱。
這些工作沒有一項是真正必要的。它們只是單調乏味的日常生活。但是無論我怎麼做,我都無法強迫自己把刀子磨利或把最喜愛的靴子拿去換鞋底、或是完成文書工作和打電話,以及帶我的狗去註冊。好幾個月來,我的房間角落有個裝著禮物、等著我把它寄出的紙箱;我的長桌上放著一張隱形眼鏡的退款單。所有這些需要付出高度努力、卻只有低滿足感的工作似乎都不可能完成。
此外,我知道這種抗拒待辦事項的人並非只有我一個:網路上充斥著人們無法強迫自己搞懂如何註冊投票、提交保險理賠,或處理網路退貨的故事。如果我不能釐清工作上想寫些什麼,至少我可以撰寫關於我開玩笑發明的名詞:「差事癱瘓(errand paralysis)」。我從整理大量文章開始,大部分是由千禧世代所撰寫,而且大多數發表在以千禧世代為客群的網站上,文章主要是針對「成年」的日常壓力,這個字被用來形容我們父母有關、使我們感到恐懼(進行)或驕傲(完成)的任務。像是一篇文章表示:「在大多數情況下,現在的千禧世代將成年期視為一系列的行動,而不是一種存在的狀態。成年因此變成一個動詞。」而成年的一部分代表著把你後半部的待辦事項完成,即使它們很難。
當我閱讀這些文章時,愈來愈清楚實際上有三種類型的成人任務:一、很煩人,因為你從未做過(報稅、結交學校圈以外的朋友);二、很煩人,因為它們代表身為成年人必須花錢在一點都不有趣的事情上面(吸塵器、割草機、剃刀);三、超級煩人,因為它們耗費大量的時間和不必要的曲折過程(找尋一位治療師、遞交醫療報銷單、取消有線電視服務、退出你的健身房、統一你的助學貸款、搞懂如何申請國家支持計畫)。
成年——延伸到完成你清單上的所有待辦事項——很難,是因為活在現代世界在某種程度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容易,但卻又異常複雜。在此架構內,可以清楚瞭解為什麼我逃避自己待辦清單上的每項任務。每一天,我們都有一張必須完成的清單,也就是我們的心智能量必須首先分配的地方。但是那種能量是有限的,而當你不斷假裝它是無限的,那就是精疲力竭要來臨的時刻。
但是我的精疲力竭不僅是未完成事項的累積。如果我對自己誠實,以會使我感覺不自在的方式真正誠實的面對自己,那些待辦事項就只是更大痛苦的明確徵兆。我的日常生活中不只是有錯誤,而是在我大部分的成年生活中,出現愈來愈多的錯誤。
事實是,所有那些任務都將取代我的最終任務,以及許多其他千禧世代的任務:我們隨時都在工作。我在哪裡學到要無時無刻工作呢?學校。為什麼我一直在工作?因為我害怕找不到工作。自從我實際找到一份工作後,為什麼我仍一直工作?因為我害怕失去它,還有因為我身為工作者與身為人的價值已經交織在一起。我無法擺脫不穩定的感覺(那種我工作得來的一切可以突然消失),或者安於從我是個孩子時就圍繞在我身邊的想法:只要我夠努力,一切都會順利進行。
所以我列了一張閱讀清單。我讀了關於貧窮與經濟不穩定會如何影響我們做決定的能力,我探索學生債務與房屋所有權的具體趨勢,我發現一九八○和一九九○年代「規劃栽培(concerted cultivation)」的教養趨勢與從自由、無組織的比賽轉變成組織活動和體育聯盟之間的關係。一種架構開始產生,而我直接以此架構來檢視我的生活,強迫自己重新思考我本身的歷史,以及我曾經敘述過它的方式。我與我的伴侶一起走了很長一段路,他不像我是「老千禧世代」,他成長於千禧世代的高峰,是學業與經濟競爭更大的環境。我們比較了雙方的筆記:我的童年和他的童年那幾年之間發生了什麼改變?我們的父母如何塑造並促進工作是一切的觀念?我們內心認為「休閒」的目的是什麼?研究所時期,發生了什麼事加重了我這種工作狂的傾向?我在聖誕假期中撰寫論文時為什麼感覺很棒?
我開始書寫,嘗試回答這些答案,而且無法停止。草稿迅速膨脹:三千、七千、一萬一千字。我一天寫了四千字,但卻感覺自己什麼都沒寫。這種狀況已經變得如此熟悉、無所不在,以至於我不再意識到它是一種狀況。它就是我的生活。不過現在我正在收集描述它的語言。
這不僅是關於我個人的工作或差事麻痺或倦怠的經驗。這是關於我所成長的世界所特有的工作倫理、焦慮及疲憊;我申請大學並試圖找到一份工作的環境;生活於自經濟大蕭條以來最大的經濟崩潰,還有數位科技和社交媒體的迅速傳播與普及。總而言之:它是關於身為一個千禧世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