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時失高速公路
我和阿豪、臭魚三人在半路上遇到了暴雨,這場雨來得又猛又突然,我們被迫停在路邊一處藥舖裡落腳,想等雨停了再走。還有兩個年輕姑娘,也因駕車途中迷了路,來到這裡借地方避雨。她們倆一個二十七、八歲,名叫藤明月,是師範大學的老師,另一個叫陸雅楠,還是師大在讀的學生,眾人為了打發漫長的雨夜,便輪流講起了故事。
我在中間打了個盹兒,好像做了場噩夢般地全身都是冷汗,但噩夢中的情形卻都忘了,只是覺得有些地方很不對勁兒,就問其餘三人:「陸雅楠出去半天了,她怎麼還不回來?」
藤明月有些擔心,立刻起身出去找人。
我不知為什麼感到十分不安,就說:「這深更半夜的,又下著瓢潑大雨,陸雅楠可別碰上什麼雨夜屠夫,還是咱們大夥一起去看看比較好。」
於是四個人一同出了屋,卻發現藤明月開來的車子不見了,陸雅楠和藤明月的關係很好,以前常藉她的車來開,但從不會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把車開走了,何況暴雨下得正緊,雨霧中連方向都難辨認,很容易發生交通事故,陸雅楠為什麼不告而別,她開著車能到哪兒去?
藤明月愈發擔心,想用手機打電話報警,可始終無人接聽,換成別的手機也同樣用不了,急得她險些落下淚來。
阿豪想去找那家藥舖借電話,不料裡屋空空如也,根本沒有那老掌櫃和他孫子的人影。
阿豪對我說:「我總覺得這藥舖老掌櫃有點兒問題,咱們可能有麻煩了……」
藤明月說:「人家好心好意借地方給咱們避雨,你別胡亂猜疑。」
臭魚也不太相信,搖頭道:「要說那死老頭子是在路邊開黑藥房的車匪路霸,歲數未免也太大了。」
我卻覺得阿豪言之有理:「其實這地方本身就透著古怪,如果仔細想想,怎麼會有人選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開藥舖?除了墳地裡的孤魂野鬼,誰還會跑到這裡抓藥?」
我說到這兒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藤明月更是惦記陸雅楠的安危,問我能不能開車到附近找找。
我心裡那種不祥的預感,也在隱隱催促我盡快離開此地,沒多想就同意了藤明月的請求。
四個人當即冒著雨上了車,這周圍都是漫窪野地,先前都是從公路護欄的缺口處,把車開下來的,返迴路面之後,一直往東開便能抵達關閉的寧滬段高速,預計陸雅楠會被攔在關閉的高速公路前,即使找不到人,我們也可以在那裡打電話尋求救援。
雨天能見度很低,加之路況不熟,我讓臭魚把車速放慢些,免得出現意外,又找藉口安撫藤明月:「你不用太擔心,現在的學生都喜歡玩兒網戀,那是真當成事業來幹了,誰要是沒見過三五個網友,就好像比別人少點兒什麼,我估計可能是陸雅楠約了網友見面,所以不想避雨耽誤時間,又怕說出真實緣由來你不答應,一著急她就自己開車趕回去了。」
藤明月稍顯安心,點了點頭說:「但願如此……」
我一看藤明月的反應,就知道所料不錯,這也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便繼續說:「你就儘管放心好了,聽我的話肯定沒錯,我可是二OO四年買過房, 二OO七年炒過股。」
臭魚忍不住插嘴說:「甭聽他的,二OO四年買房,二OO五年賣了,二OO七年炒股,二OO八年沒拋……」
前排的阿豪趕緊提醒臭魚:「你不要命了,注意看路!」
臭魚越開越覺得情況不妙:「今天真是邪了,那條高速的入口有這麼遠嗎?而且我怎麼覺得咱們已經上了高速公路了。」
四周全是黑茫茫的一片,我們藉著穿透雨霧的車燈,依稀可以看到旁邊的間隔帶,偶爾有提示「120公里/小時」的限速標誌出現,但兩側沒有任何區域標識。
我們這輛車很少跑遠路,因此沒安裝GPS導航儀,翻爛了地圖也確定不了置身何地,只猜測這是一條尚未開通的「高速公路」,深夜雨霧中不辨方向,鬼知道怎麼繞進來的,想掉頭回去也沒把握還能找到原路。
不過我和臭魚、阿豪三人都有一個共識:「是金子遲早會發光,是路就遲早會有盡頭。」這情況倒還不至於迷路,便讓臭魚只管冒著雨往前開。
藤明月憂心忡忡,但也無法可想,她大概是過於疲倦,就在後排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阿豪囑咐臭魚說:「深夜裡開車有四大怕:一怕犯睏,二怕車壞,三怕劫道,四怕遇鬼。這頭一怕就是疲勞駕駛,你可得給我打起精神來,要不然咱這車可就直奔枉死城去了。」
臭魚一邊開車一邊說:「日他大爺的,我這上下眼皮早就開始打架了,是得想個法子提提神兒,你上次不是說有個走夜路的段子嗎?不如現在給咱講講。」
我心想:現在走岔了路,要找失踪的陸雅楠已經不太現實了,手機又打不通,碰上這種百年不遇的倒霉情況,誰都無法可想,倒不如讓阿豪講個段子,一來讓大夥保持頭腦清醒,二來緩解壓抑不安的情緒。
阿豪講了第一個故事 床鋪
上得山多終遇虎,夜路走得多了也容易出事,卻說當年有個書生,自幼聰明好學,博覽諸子百家,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通,無有不曉,又做得一手錦繡文章,筆下萬言隨手拈來,也不用事先在腹中打個稿子。
這書生長得也是一表人才,從內到外樣樣皆好、件件俱佳,奈何命運不濟,孤苦伶仃,懷才不遇,二十大幾了連個功名都沒混上,更別說成家娶妻了。他只能棲身在城外一座寺廟裡,白天步行到城里或是替人代寫家信,或是給小孩子教教書,勉強賺幾個錢來糊口,日子過得十分清貧。
某天書生替別人寫了幾份狀子,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天色已晚,剛出來城門便關了,他擔心天黑迷路,匆匆忙忙加快腳步。走著走著,忽然抬頭一看,只見月上危峰,恍若云生,書生觸景生情,心下難免有些淒涼,暗想:古人寂寞時還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孤家寡人卻沒這份興致,何況囊中沒錢,也買不起酒。念及於此,不禁低頭長嘆一聲,掉下了幾滴眼淚。
這時一陣涼風襲來,吹得樹上枯葉沙沙作響,書生身子打了個冷戰,心頭有些發毛,他加緊腳步繼續趕路,但今天回家的這段路好像越走越長,而且路旁盡是齊膝深淺的荒草,顯得十分陌生,多半心神恍惚走錯了路徑。
書生此時飢寒交迫,除了早上喝了點兒熱粥,整天都沒顧上再吃東西,正自沮喪之際,望見遠處一個微弱的燭光忽明忽暗,似乎是有人家的模樣,書生喜出望外,他是如貧得寶、如暗得燈,當即深一腳淺一腳地找了過去,果然有幾間低矮的土屋,窗戶紙裡透著昏暗的燭光,看來有人。
書生見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涼境界,也害怕會遇上鬼,可露宿荒野又恐被狼撕狗扯了,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叩門,就聽屋裡人應了一句,開門的是個老婦,穿著一身紅褲子紅襖,那種红是土布染出來的「猩紅」,在深夜裡看來顯得極其詭異。
那老婦拿著把木梳正在梳頭,但那頭髮大概多時不曾洗過,怎麼梳也梳不開,她好像眼神不好,一手舉蠟燭湊到近處將書生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知外客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書生見這老婦穿著紅服,心裡雖然感到古怪,深更半夜地梳什麼頭?卻尋思應該不會是「鬼宅」了,山墳裡的孤魂野鬼哪有這副打扮?他趕忙深施一禮,說明自己深夜裡迷路到此,想藉片瓦之地容身。
那老婦說:「我年事已高,不便留客,可是這周圍荒郊野嶺沒有人煙,念在你一個年輕後生,看著又是知書識禮的斯文模樣,剛好旁邊有間房子空了多年,權且留你一宿無妨,只是那屋子裡有個忌諱,是不能破的死規矩。」
書生尋思常言道「入鄉隨俗,客隨主便」,況且自己只求個地方容身,人家有什麼規矩怎敢不遵,當即滿口應承。
那老婦見書生應允,就將他請到旁邊的一間土房裡,書生看這屋子分作內外兩間,外屋甚是低矮狹窄,黑咕隆咚四壁徒然,連張桌椅板凳都沒有,只有一卷破草蓆可供人席地而臥,裡屋屋側另有一道緊閉的木門,不知其中有些什麼。
那老婦囑咐說:「只能留你在這空屋寒窯裡過夜,怠慢之處就別見怪了,晚上你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勿驚勿怪,另外切記不要打開裡屋那道門,更不能踏進去半步,免得給你自己惹禍上身,到時候可別怪老身事先沒講清楚。」
書生滿口應承,關上門躺在冷冰冰的草蓆子上就寢,奈何腹中沒食,翻來覆去又哪裡合得上眼,就尋思著再去討口熱湯驅寒,剛一起身,卻發現裡屋門板中透出些許微光,他心覺奇怪,走過去扒在門縫向裡觀瞧,就見屋中無人,只點著一根蠟燭,角落裡赫然有張「雕花水木牙床」。
這張床可太講究了,全銀杏的圍板,周遭都有鏤空雕刻,嵌著全套琵琶圖的金箔兒飾畫,腳墩則是侍女形態,顯得頗為典雅別緻。古時候特別重視床鋪,因為人活一世,得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要在床上度過,所以古人往往花費很多心思,精心製作床榻,工藝不厭精細,工本不惜巨大,要歷時數年甚至數十年才能製作出一張床,號稱「千工床」,因此被視為府中重器。據說明朝大貪官嚴嵩被抄家的時候,居然搜出三百多張床來,所以說床在古代是一種很有價值的資產,留的年頭多了還能升值,尤以南京產的「雕花水木牙床」聲名最著,往往售價極昂,要擱現在最起碼能頂一輛「大奔」,說白了這就不是尋常百姓家裡該有的擺設。
書生出身貧寒,連套鋪蓋都湊不齊全,他也就在書裡讀到過這種「雕花水木牙床」,此時隔著門縫一瞧,那床漆皮簇新,好像剛做出來的一般,也許從來都沒有人睡過,心裡就埋怨那老婦不懂待客之道,裡屋明明有張沒主的新床,卻讓人躺在草蓆子上就寢。又尋思:「人家看我這等衣衫襤褸的寒酸模樣,能破例留宿已是難得,怎麼還敢奢望躺到床上過夜?唉……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有些人生來就抱著金飯碗,而我生來命蹙福薄,恐怕這輩子也睡不上這種雕花大床了。」
書生自己勸慰自己:「君子憂道不憂貧,權且在草蓆子上湊合到天亮罷了。」可腦子裡總有個念頭揮之不去:「我憂了二十幾年道,越憂越貧。想來光陰瞬息,歲月如流,人生幾何,安能長在?如今靜夜深沉,我權且到那張雕花水木牙床上躺得片刻,也不枉我人生一世,這又不算偷又不算搶,可不算違背了聖賢之道。」
正所謂「人窮志短」,書生念及於此,早把那老婦的話拋到腦後去了,更顧不上讀書人的身份,躡手躡腳推門而入,到裡屋爬到床上,蓋上錦被和衣而臥,只覺寬闊適宜,身子輕飄飄的如在雲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不禁暗道一聲:「慚愧,想我也能有今日。」
這時書生忽然想起來忘了脫鞋,他怕蹭髒了人家的新床新被,趕緊要起身除履,可剛一睜眼,猛地看到床上站著兩個小孩兒,八九歲的模樣,都做童男童女的裝扮,生得肥肥白白,一般高矮,只是面目呆滯,既無聲息也無表情。
古時候那床和現在的不同,更像是個大木匣子,三面有圍,上邊是「如意蓋」,因此書生上床的時候沒看見裡面有人,此時藉著昏黃的燭影,冷不丁兒看見了,真給嚇了個半死,再仔細一看,那對童男童女竟是紙糊的假人。
書生知道這對紙人是燒給死人用的,他驚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掙扎著只顧逃命,卻似給噩夢夢魘了一般,被那兩個紙人牢牢按住,莫說是起身下床,便是小指頭也動彈不了一下。
這時一陣陰風掠過,忽聽耳旁有個女子低聲說話,那聲音極其細微,斷斷續續聽不真切,大致的意思好像是說:「那對紙糊的童男童女是倆小鬼,要想活命,就得叫破它們的名字……」
書生登時醒悟過來,他記起死人出殯的時候,都要紮紙牛紙馬,還有金童玉女,這些紙糊的東西都有名字,扎破七竅開光之後就能在陰間伺候主家,童男童女這倆小鬼叫作什麼來著?這類白事在城裡司空見慣,可陡然間要想還真想不起來了,是「清風、明月」還是「寒山、拾得」?不對,應該喚作……「聽說、聽話」!
這四個字剛一脫口,那兩紙人立時倒在床上不動了,屋裡的蠟燭也隨即熄滅,四下裡一片漆黑,書生如釋重負,連滾帶爬跑到屋外,還沒奔出幾步,就一腳踏空,摔了個狗啃屎,被撞得眼前金星亂晃,就此昏倒在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書生方才恢復知覺,睜眼看時天已放亮,自己置身在一片亂墳崗子裡,周圍丘壟起伏,白骨縱橫,他尋覓方向,踉踉蹌蹌回到家中,由此大病了一場,痊癒後跟當地人打聽,前後印證,才知道自己那天深夜的遭遇是怎麼回事兒。
原來那片墳地以前埋著一個木姓的年輕女子,俗稱「木姑娘墳」,可後來城裡死了一個八旬老媼,這老婆子生前在道門裡煉過妖術,能驅使鬼魅運財,按本鄉習俗,八十六歲才死算是喜喪,有言道「人活七十古來稀」,又道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你自己去」,常人有八十六的限數已是上壽,所以入殮的時候不能穿兇服,得著紅褲紅襖,由於族中有錢有勢,不僅陪葬了一張「雕花水木牙床」,還佔了別人家這塊風水寶地,把木姑娘連墳帶骨壓在了底下,從此常有變怪發生,所以本地鄉諺有云:「半夜梳頭不是人,沒主的新床不能宿。」誰要是走夜路投宿碰上這兩樁事,那指不定是遇著什麼了,你就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