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情人節前一天,凱特在當地的購物中心裡挑選給羅恩的卡片。她沒有打算安排什麼浪漫驚喜。實話是,在過去三十年中,起碼有十二年是根本連張卡片都沒有。情人節向來不是他們關心的重點。但在經歷了去年種種,而他們仍然即將攜手共度這一年的情人節,這個事實讓她覺得一張卡片應該並不為過。
她拿起一張畫著十指交纏互握的兩隻手的卡片。上面寫著:「是的!我們仍然喜愛彼此!」
像是會燙傷一般,她迅速將它放回架上。
她不確定自己和羅恩是否依然有這樣的感受。
最後,她選了一張上面只簡單地寫了「我很愛你」,配上一顆大大紅色愛心的卡片。毫無疑問。她仍然愛他。愛這個部份很容易分辨;複雜的是其他所有事情。
一年前的此時,凱特回想著,她和羅恩幾乎確定分開。一切都箭在弦上。他們甚至已經打算取消一趟七千英鎊的假期,情況就是那麼嚴重。
是她的錯。
全部都是她的錯。
她懷疑羅恩有外遇。不,不是懷疑,是確信,她全身上下每根神經都深信不疑,儘管沒有看到羅恩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沒有任何給別的女人的可疑簡訊,甚至也沒有什麼領口上的口紅印記。她整個人抓狂了很長一段時間。
六個月來,凱特著魔似地挖掘她丈夫所有的私密紀錄:他的電子郵件帳戶、簡訊、WhatsApp 通話紀錄、照片,甚至是工作上的文件。她仔細研究了一個心理受創的漂亮年輕女孩就診時陳述的可怕細節,好尋找某個訊息來支持她主張羅恩與她有發生性關係的論調,厚顏無恥地侵犯了一個原本確信自己對心理醫生所說的一切將會被嚴格保密的孩子的隱私。
羅恩在去年二月初察覺了她所做的事情。或者,應該這麼說,當羅恩某天下班回家告訴她,他認為新來的助理偷看患者的私人紀錄,包括他的電郵和手機,他正在監視她,打算在必要時舉報,此時她不得不全盤托出。
可能會被立案調查的這個想法讓她驚慌,於是她坦承,「是我。是我做的。是我。」她開始哭泣,試圖對一切做出解釋,但沒有任何足具意義的理由,因為過去的那幾個月,她就是徹底地瘋狂了。
她確實希望他會在她坦白後把她抱在懷裡,用他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嗓音對她說:「不要緊、不要緊,我理解,我原諒妳,沒事的。」
相反地,他看著她,「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差勁的事。」
他當然沒有外遇。他只是每天工作到很晚,日復一日地應對患者們難以想像的情緒,還得應付一個工作還沒上軌道的新手助理以及生病的父親,壓力沉重。同時他試著透過偶一為之的慢跑來鍛鍊身體,並為了總是無法持之以恆感到沮喪。如他所說,他只是在這一切當中掙扎著保持平衡。而過去的她就像個白目的笨蛋,挺著豬鼻子疑神疑鬼地到處嗅聞,刺探他的私人領域,做出違背職業道德的行為,讓他的工作瀕於危殆,憑空想像著他最糟糕、最不堪的行徑。
「到底是為什麼,」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怎麼會認為我有外遇?」
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她停頓,花了點時間思考。為什麼覺得他有外遇?
「因為我老了,」最後她這麼說。
「我也老了。」
「是的,但你是男人。你不會被標上有效期限。」
「凱特,」他回答。「妳也不會啊。不只是對我來說。老天哪,妳和我。我們都沒有什麼過不過期的。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就只是……我們哪。」
他在那之後搬出去住了幾天。這是她的主意。她需要好好想清楚。當他回來時,他說,「我覺得我們已經迷失了,就像我們曾經處在同個世界,如今卻不在了,我不知道要怎麼重新回到原來的模樣。」
而她說,「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她們在隨後幾天經歷了許多情緒激動和焦慮的場景,並且對於是否取消原本預定好的昂貴滑雪假期進行了多次討論,包括孩子們的可能反應,還查了取消的賠償規定(顯然並沒有「因發生離婚意外」的除外條款)。然後,在出發前兩天,他們喝了一瓶紅酒,上了床,決定去度假,也許能修補他們之間的問題。
在某個程度上,有的。孩子們玩得很開心,歡笑不斷,每天都陽光明媚,她們選的飯店很棒,到處都遇到充滿善意的人們。一週後返家,兩人未經討論地在潛意識中共識決定,就這麼繼續下去,當作那件事沒發生過。
但是,那件事確實存在。她越過了界,傷害了彼此間的信任,直到現在,她仍然感覺自己的卑微。作為一個得在道德倫理上以身作則的母親,在那瘋狂的六個月裡,她完全忘卻了自己的位置,直至今日,羅恩的目光仍令她畏縮,害怕他會看出她藏在表面下的不安全感,那個可悲的自己。如今,在他不看她、或者看不到她時,她會覺得比較安心。因為如果他看不到她,他就不會恨她。他恨她。她知道。
薩菲爾,這是她曾仔細閱讀了就診紀錄的患者的名字。薩菲爾.麥朵斯。當時十五歲的她,從十歲開始自殘。
在那瘋狂時期的某個冬日,凱特真的去了薩菲爾的學校,在欄杆外觀察著她。就是她,凱特十分確定與丈夫有外遇的女孩:高挑、削瘦、胸部很小,深色捲髮往後綁成髮髻,雙手放在黑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淡綠色雙眸掃視著操場,帶著股王者氣息。和凱特原本所想的模樣大不相同。有個男孩走近她,像是在輕佻地開玩笑逗弄著她。她看見薩菲爾的目光越過那男孩的肩膀沒理他,然後那男孩退開,回到自己的朋友群,風度翩翩的舉止彷彿他原本就沒有預期會有更多回應。
接著,兩個女孩朝薩菲爾走去,三個人一起上了台階,回到學校大樓。
薩菲爾看起來不像是會用拉開的迴紋針傷害自己的女孩。她看起來像被簇擁的女王。
凱特上次再看到薩菲爾,是她們搬到漢普斯特德公寓的幾個月後。她和一個老人沿著芬奇利路走著,身後拉著塑膠購物車。
凱特跟著她們走了一段時間,因害怕被發現而心跳急促。老人走得有點費力,薩菲爾得時不時地停下來等他趕上,她們倆最後停在芬奇路底瑞士村的一棟建築前,進了其中一座高樓的鋁製大門。
當門在她們身後關上時,凱特停下腳步,屏住呼吸,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她迅速轉身,加快步伐回家,試圖以此去除內心的愧疚。
8
第二天早上,羅恩越過餐桌將一個紅色信封遞給凱特,臉上掛著些許害羞的笑容。「如果妳沒有準備也沒關係的,」他說。「那只是一個……妳知道的……」
她微笑著從手提包裡拿出自己的紅色信封遞給他。「我們加油吧!」她輕聲說。
他們有些笨拙地同步打開了各自的信封。羅恩給凱特的卡片出自藝術家班克西的設計,圖案是紐約布魯克林牆上一個貼著OK繃的紅色心形氣球,非常貼切。
她打開卡片。他用潦草的字體寫著:「妳準備好撕下OK繃了嗎?」
她往桌子那頭的他瞥了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段話讓她覺得很窩心。她說,「你呢?」
他低下頭,然後抬起來微笑。「準備好了,」他說,「我早就準備好了。我只是……」他看著她剛給他的卡片,上面只平淡地寫著:「給我親愛的老公,情人節快樂!愛你的凱特」。
「我一直在等待。」他說。
她點點頭。她一時有點困惑,到底是誰的心被貼了OK繃、誰還在康復中、是誰在等待。她原本以為是羅恩,是她傷了他的心。
「我們晚上出去喝一杯?」他提議。「挑個沒那麼高級的地方?其他店可能都被訂滿了。」
「好,」她說。「交給我吧。我來想想有什麼普通一點的地方。」
羅恩出門後,凱特打開她的筆電開始工作。剛剛和丈夫的互動讓她有些心神不寧。自從他們搬到這裡,感覺就不太對勁。連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關係好像也有了變化,讓她覺得陌生。她甚至想念起她向羅恩坦承不諱後的那幾個月,羅恩是好人,凱特是壞人,一切黑白分明。
打從搬到漢普斯特德之後,她沒那麼確定了。這幾個月來,羅恩的舉止變得很奇怪。他每天晚歸,心不在焉,對她和孩子們沒有耐心。他經常臨時無故取消家庭活動。他會特意關起門來或是跑到外面低聲講手機。一定有什麼問題。一定有。
她再次拿起他的卡片,讀著上面的字句。連這些文字都表示她確實有理由感覺受傷。但究竟是什麼會傷她的心?是他對她之前行為的嚴詞苛責?還是別的事?她闔上卡片,把它立在桌上。一邊工作,目光一邊不斷飄向那張卡片。
她一直沒辦法集中精神,只好開始上網,開始搜尋附近推薦的酒吧。她正瀏覽著網頁時,大門口的郵箱發出了聲響,有郵件被扔到門墊上的聲音。她迅速起身,很高興有別的事可以讓她分心。她走到大門,留下其他鄰居的信件後,把自己那堆郵件拿進了公寓。大部分郵件上都貼了大張的白色轉寄標籤,取代他們在基爾伯恩的地址。但是有一件是手寫的,直接寄到現在的地址給羅恩。
她盯著這封信看了一會。是女性的筆跡,郵遞區號不完整,摸起來是硬的,應該是類似卡片的東西。她想著,可能是當地乾洗店的優惠券吧,或是窗戶清潔公司的酷炫簡介,什麼都有可能。
她把這封信放在最上面,跟其他郵件一起堆放在廚房餐桌上,繼續上網搜尋當地的酒吧。
手機顯示了一則訊息,是喬治雅傳來的。
媽。喬治雅的語氣彷彿她就在走廊另一邊跟她說話似的。
她嘆了口氣,回傳。我在。
妳可以幫我送我的地理課校外教學調查表過來嗎?現在。
凱特翻了個白眼。放在哪裡?
不知道,廚房某處。
凱特在廚房裡仔細搜尋,把她那疊文件也翻了一輪,最後在回收箱裡找到了。她把調查表壓平,傳訊息給喬治雅。麻煩鬼,找到了。我現在送過去。
事實上,她很高興有藉口離開屋內。外面天氣晴朗,回來時她可以順道去商店逛逛。而且,每次一有機會進小孩學校,潛入他們每天待上八小時的神秘世界,總會讓她感覺有點興奮。
她在去學校的路上經過她幾個月前看到薩菲爾走進去的大樓,身後拉著購物車。她稍微放慢了速度,抬頭向上看。窗戶反射的刺眼陽光直入天空。她又想起今天早上收到那封女性手寫給羅恩的信件,心中湧上某種熟悉的感覺,一年前那種猜疑、不安,最終驅使她做出難以想像的事情的感覺。
她趕緊加快腳步,朝著孩子學校的酒紅色外牆前進。到了學校大門,接待桌後方有個年輕女子幫她按鈕開門,一臉親切和善的笑容,彷彿正準備讓凱特問什麼尷尬的問題。
「請幫忙轉交,」凱特把折疊好的文件遞給她。「十一年級G班的喬治雅.福斯。」
「喔,沒問題,放心。我會確保她收到的。」
凱特掃視著穿堂,想看看有沒有她認識的孩子,當成是來到這裡的一點收穫。但現在是上課時間,沒有學生在教室外走動。她離開學校回到街上,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心跳有點過快。彷彿她剛剛發現自己與周遭空氣有著相同的頻率,所有感官功能不斷放大,與之相互呼應。
她在超市裡幫喬治雅買了酪梨,為喬許準備了炸雞柳和法式長棍麵包,一公升的蘋果芒果綜合果汁,差不多是孩子們放學回家不到三十秒鐘就能喝完的量。她還難得地記得要買高湯塊和鹽巴。另外加上奶油、牛奶和一盒巧克力蜂巢脆餅。她走向自助櫃檯結帳,後面沒有人排隊,她放慢了動作,逐一掃描結帳,目光飄向了店外的排班計程車。每天都會有同一群司機在這裡靠邊排班,等候叫車,這已是常見的街頭風景。然後她的目光越過計程車司機們,望向地鐵站入口,有個她熟悉的身影正走進去。高瘦、光頭、斜揹著袋子,腳步輕快。
羅恩,她輕聲地自言自語。
那是她的丈夫。正處在他生活中某個隱藏的秘密時刻。這就跟她去小孩學校的感覺很像。她拿出手機打給他。電話響了十聲,然後切斷了。不知為何她覺得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到是她的名字後又放回口袋。
現在是中午,據她所知,他沒有安排出診,也許他約了某個人吃午餐?
她很快想起這天是情人節。於是忍不住開始想像,羅恩坐在一家時尚的小餐館,桌上有一朵紅玫瑰,服務生正在把香檳倒入他對面一位美麗的年輕女性的香檳杯裡。
她搖了搖頭甩開這個想法。
她不要再變成以前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