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比劍
十月十九,黃道吉日,宜婚嫁,宜遠行,不宜動刀兵。
江南數一數二的武林世家,以「武善傳家」聞名天下的金陵蘇家,一大早就府門洞開,闔府內外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這日是蘇家大公子蘇鳴玉大婚的日子,得到消息的武林同道,即便未收到請柬,也紛紛從各地趕來祝賀。對於許多江湖豪傑來說,能和金陵蘇家拉上關係,在人前說話都能硬氣許多。
一大早,負責迎賓的蘇小剛就在高聲迎候著眾多賀客。他雖不是蘇家嫡傳子弟,卻因為人機靈、武功不弱而深受宗主蘇敬軒信賴,加之他天生有副大嗓門,所以蘇敬軒特意讓他在門外迎賓,兼管大禮之日的安全警戒。這次大禮原本依新郎官蘇鳴玉的意思,是要低調舉行,除了金陵附近的近親好友外,沒有通知其他人,不過聞訊趕來祝賀的賓客還是遠遠超出預期。負責迎賓的蘇小剛沒多久就嗓子冒煙,口乾舌燥。不過為了堅守世家望族嚴苛的禮儀,他依舊面不改色地堅持著。
「中州大俠武耀祖攜弟子來賀,裡邊請!金陵富商賈千萬攜夫人來賀,裡邊請!京城張公子攜夫人來賀,裡邊請!」在恭迎張公子夫婦進門後,蘇小剛立刻向一旁的府丁使了個眼色,那府丁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忙跟著這撥賓客進了府門。
蘇小剛一眼就看出那個明目皓齒、容貌秀美的「京城張公子」是女扮男裝,而她那個「夫人」更是白紗蒙面,完全看不見臉孔,令人起疑。雖然蘇家不會干涉來賓的衣著打扮,卻也要防範別有用心之人上門搗亂。所以他要府丁傳信府中弟子,特別留意這對陌生的假夫妻。若她們僅僅是來看看熱鬧也就罷了,假設她們稍有異動,就得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將她們控制起來。蘇家的威儀,可不能讓混在賓客中的宵小損害。
先不說蘇小剛在府門外留意著進來的賓客,卻說那張公子攜夫人進門後,一路上好奇地東張西望,神情就如同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對旁人異樣的目光也渾不在意。
二人在小廝帶領下,隨著旁人進入二門。此時尚未開席,不過庭院中卻已排下數十張八仙桌,眾賓客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邊嗑著瓜子花生邊高談闊論。張公子找了張沒人的空桌坐下後,俯身在夫人耳邊悄聲問:「聽說這蘇家大公子是金陵有名的大帥哥,姐姐以前也來過金陵,不知見過沒有?」
他那蒙面的「夫人」略一遲疑,方淡然道:「你姐姐以前不過是個走鏢的江湖女子,哪有機會見到這等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
「說得也是。」張公子理解地點點頭,笑著安慰道,「不過咱們很快就能見到了,也算不虛此行。」
他那「夫人」突然一聲輕笑,湊近他耳邊悄聲道:「妳一個大家閨秀,金枝玉葉,說起帥哥竟這樣興致勃勃,兩眼發亮,像個急色鬼一般,真是不害臊。」
「姐姐討厭,人家只是好奇嘛!」張公子頓時滿臉通紅,惱羞成怒似地舉手要打,可那隻手舉到半空卻停了下來,接著慌忙放下,滿臉驚喜地站了起來。她的「夫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就見一個青衫書生和一個彪形漢子正緩步走來,那書生不等張公子開口,便拱手一拜,悄然問候道,「真是巧,沒想到明珠郡主也來了這裡?」說著他轉向那蒙面女子,「這位想必就是舒姑娘了?咦?怎麼將面目遮得嚴嚴實實,這可不像妳的作風啊!」
蒙面女子尚未回答,張公子已搶先道:「上次多虧了雲公子仗義送寶,我姐姐才得以重獲新生,咱們還沒好好謝你呢!」
「妳們要想謝我,就千萬別在這裡惹事。」那雲公子說著在桌旁坐了下來,低聲警告道,「這裡可是金陵蘇家,不比少林寺。」
「誰說咱們要在這裡惹事了?」張公子頓時滿臉委屈,撅起小嘴道,「難道雲公子認為咱們是天生的騙子,每天都在做些坑蒙拐騙的勾當?」
「不是嗎?那妳們來這裡做什麼?」雲公子有些意外。
「我們不過是來看看熱鬧罷了,你呢?」張公子笑問。
「我?」雲公子一怔,仰天打了個哈哈,「跟妳們一樣,也來看看熱鬧。」
「是嗎?」蒙面女子突然一聲輕哼,意味深長地笑道,「大名鼎鼎的千門公子襄出現的地方,肯定會有不同尋常的熱鬧。」
不用說,這蒙面女子就是整容後的舒亞男,張公子就是明珠郡主,而那青衫書生和他身後的彪形漢子,則是千門公子雲襄和西北刀客金彪。之前舒亞男得雲襄義贈《易筋經》和達摩舍利子,終於在「天工手」下重整了容貌,但她一直不敢以新面目示人,所以才戴著面紗。離開「天工手」隱居處後,她心中惦記著蘇鳴玉大喜的日子,便算著日子趕來。雖然蘇鳴玉在她心中已是過眼雲煙,但她還是希望能當面為他祝福。自從心底那種強烈的感情漸漸淡漠後,對他的恨意也消失無蹤,心靈深處只剩下點點甜蜜的回憶。舒亞男希望能在自己深愛過的男子大喜的日子裡,送上真誠的祝福,並感謝他在自己平凡的生命中,留下如此一段絢爛的回憶。
明珠並不知道舒亞男心底的祕密,但一聽她說要去參加金陵蘇家大公子的婚禮,便死活都要跟來看看那位金陵有名的大帥哥。舒亞男拗不過她,只得想法子甩開了跟蹤保護她的那些王府侍衛,趕在大禮的日子混進蘇府,卻沒想到在這裡竟與雲襄和金彪巧遇。此時舒亞男已知道,眼前這貌似忠厚善良的文弱書生,並不是普通的小騙子,而是新近在江湖上聲名鵲起、大名鼎鼎的千門公子襄!不過她始終無法將眼前這個看不透的文弱書生,和傳說中那個惡名昭彰的千門公子襄聯想在一起。
「雲公子,你就是傳說中的千門公子襄?」明珠一臉崇拜,眼波流轉地凝望著雲襄。雖然她早已知道,但還是想聽雲襄親口證實。
雲襄苦澀一笑,搖頭道:「我既沒有傳言中那般神奇,也沒有傳言中那般惡毒,所以我並不是傳說中的千門公子襄。」
明珠剛開始有些失望,後來才恍然大悟,連忙對舒亞男興奮地道:「我第一次見到雲公子就說過,他若是騙子,也一定是天底下最高明的騙子!我當初的直覺真是分毫不差!」
舒亞男聽明珠當著自己的面誇讚對手,心中有些酸溜溜地不是滋味,不過上次自己敗在對方手裡,也無從辯駁,只得在心底暗暗發狠道:公子襄,你別得意,我遲早要扳回一城!
就在這時,周圍突然響起嗩吶和鼓樂聲,賓客們奔相走告:「蘇公子出來了!新郎官要出門去接新娘子了!」
喧囂聲中,只見蘇家大公子蘇鳴玉,在一幫鼓樂手和迎親隨從的簇擁下,由內院大步而出。他頭插金羽,胸戴紅花,身披彩袍,滿身喜氣洋洋,但臉上除了應景似的僵硬微笑,並無多少喜氣。他一面與賓客們客氣地拱手,一面大步來到二門外。早有小廝牽來披紅掛綠的駿馬,他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率領亂哄哄的迎親隊伍出門而去。
眾賓客大喊一聲,也紛紛跟了出去。明珠遠遠望見蘇鳴玉,依稀覺得有些面熟,緊接著就想起,他就是在少林寺外見過的那個白衣公子。明珠不禁驚訝地轉向舒亞男:「咦!那新郎官不就是妳在少林見過的老朋友嗎?妳怎麼會說不認識?」
「我……」舒亞男頓時無言以對。
「噢,我明白了!」明珠見狀恍然大悟,正要揭舒亞男的底,突聞鼓樂聲在府門外戛然而止,賓客們的喧囂吵鬧也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完全靜默。幾個人不由面面相覷,俱不知是怎麼回事,明珠最是好奇,連忙拉起舒亞男,「走!咱們出去看看!」
四人隨著眾賓客來到大門外,就見正對蘇府大門的大路中央,一個白衣如雪的男子如一柄出鞘的利劍,殺氣凜凜地長身而立。在他面前,一柄出鞘利劍筆直地插在青石板地面上,劍鋒入石三寸,在正午陽光照耀下,依舊寒氣逼人。
雖然那男子一言不發,但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意,令吹鼓手不由自主地停止吹奏,賓客們停止喧譁,甚至蘇鳴玉胯下的駿馬,也躑躅不敢向前。
蘇鳴玉拍拍坐騎,令牠稍稍平靜後,這才朗聲問道:「不知閣下為何阻我去路?」
那白衣如雪的男子緩緩抬起頭來,露出雜亂散髮下那張白皙如玉的臉。來者是一個不到三旬的年輕人,目光如劍鋒般銳利,嘴脣如刀刃般涼薄,雖然面目英挺俊美,卻冷得令人不敢親近。他瞇著眼打量蘇鳴玉,冷冷問:「你就是蘇鳴玉?」
「不錯,不知閣下如何稱呼?」蘇鳴玉也仔細地打量著對方。
「在下南宮玨!」那劍一般的男子話音剛落,賓客間立刻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是南宮世家二公子!難怪有如此氣勢!」
蘇鳴玉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抱拳道:「原來是南宮二公子,幸會。」
「我聽說金陵蘇家年輕一輩中,以你的刀法最高,我一直想要討教,只是自覺劍法未臻化境,所以雖近在咫尺,卻一直未能成行。」說到這裡,南宮玨頓了頓,嘆息道,「聽說你今日就要娶親,我雖沒有勝你的把握,卻也不能再等,所以趕在你出門迎親之前於此恭候,但願蘇公子不會令我失望。」
「你想上門挑戰,以後有的是機會。今日是我大禮的日子,二公子遠道而來,還請收起寶劍,進門喝杯喜酒如何?」蘇鳴玉不亢不卑地款款道。
「不行,這萬萬不行!」南宮玨連連搖頭,「你若娶妻生子,心中多了牽掛,刀法便會大打折扣,我那時再勝你還有什麼意思?要是你不幸死在我劍下,留下孤兒寡母,我豈非害人不淺?如今我趕在你成親之前挑戰,你就算死在我劍下,新娘子也還來得及改嫁他人,你看我為你考慮得多麼周到。」
話音未落,蘇家弟子早已忍不住破口大罵,紛紛拔刀就要動手。負責今日安全的蘇小剛更是氣得臉色鐵青,「鏘」一聲拔出短刀,正要上前,卻聽蘇鳴玉一聲輕喝:「都住手!」
蘇家眾弟子雖群情激憤,卻還是依言停手。蘇鳴玉翻身下馬,對身後的小廝吩咐道:「去取我兵刃來。」
今日是大喜之日,蘇鳴玉身上沒有攜帶任何兵刃。那小廝連忙答應著要回去取兵刃,卻聽門裡傳來一聲冷喝:「胡鬧!也不看看是什麼日子!」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蘇家宗主蘇敬軒大步而出,他已得到弟子飛速稟報,立刻匆匆趕來。不滿地瞪了姪兒一眼,他冷哼道:「大喜的日子擅動刀兵,是為不祥。咱們蘇家除了你,難道就沒有旁人了嗎?」
一旁的蘇小剛聞言立刻越眾而出,對蘇敬軒抱拳道:「弟子願代大公子出戰,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見蘇敬軒沒有反對,他立刻揮刀指向南宮玨。
就在他揮刀出手的同時,南宮玨也拔出了地上的長劍,迎著他的刀光信手一揮。蘇小剛一刀砍空,正要返身再戰,突感胸前一陣惡寒,低頭一看,就見胸前衣衫盡裂,一道劍痕從胸前貫通至小腹,只差幾分就能將自己開膛破肚。他頓時面如死灰,回想方才南宮玨那一劍,並無任何奇巧超絕之處,唯一一點就是快,快得不可思議,令人根本來不及反應,更何談抵擋。
「我找的是蘇鳴玉,旁人若再上前,莫怪我劍下無情!」南宮玨信手將劍插入地上石板,若無其事地淡然道。
蘇家眾人見南宮玨一劍擊敗蘇小剛,不由面面相覷。蘇小剛的武功在蘇家也算得上是佼佼者,誰知一個照面就為南宮玨所敗,眾人自忖武功不比蘇小剛更強,所以面對南宮玨下的戰書,沒有人再敢應戰。
蘇敬軒見到南宮玨那信手一劍之後,心中也暗自吃驚。以前只聽說南宮二公子習劍成痴,卻很少在江湖上露面,沒想到今日一見,他的劍法已遠超過兩個兄弟,其凌厲迅捷,實乃世間罕見。恐怕蘇家年輕一輩中除了蘇鳴玉,還真找不出誰是他的對手。但今日是蘇鳴玉大喜的日子,妄動刀兵,無論勝負皆為不祥。如果自己親自出馬,一來自己以宗主之尊與一個晚輩動手,就算勝了也勝之不武;二來並無必勝的把握,一旦失手,蘇家的顏面就丟到家了。想到這裡,蘇敬軒不禁左右為難。
「聽說蘇家迎親的隊伍讓人堵在門口,還真是讓人欺負到頭上來了!」隨著一聲清朗的喝斥,一個神態飄逸的白衣老者由門內大步而出,老者鬚髮皆白,看模樣已年逾古稀,卻依舊神清氣朗,精神健旺。
「三叔,些許小事卻驚動您老,敬軒實在該死。」蘇敬軒連忙搶上一步,對老者恭敬一拜,蘇家眾弟子也紛紛禮拜,有的叫叔公,有的叫三爺爺。
聽到蘇家眾人對老者的稱呼,眾賓客才恍然大悟。原來老者乃是蘇家上一代宗主蘇慕賢,幾年前將宗主之位傳與姪兒蘇敬軒後,就不再過問家中事務。今日聽到蘇家迎親隊伍讓人堵在門口,所以出來看看。一見攔路者不過是一個年輕人,他有些不悅地轉向蘇敬軒:「我還以為有千軍萬馬攔住去路,原來只是孤身一人。蘇家難道就無人能應付嗎?」
「三叔有所不知,」蘇敬軒連忙低聲解釋道,「咱們與南宮家有點小矛盾,所以這南宮二公子堵在門口,指名要向鳴玉挑戰。南宮瑞幾個兒子中,以這南宮玨劍法最強,咱們家這些後輩,除了鳴玉還真找不出誰是他的對手。但今日是鳴玉大喜之日,妄動刀兵實為不祥,所以我才左右為難。」
蘇幕賢聽完原委,也不禁手捋長鬚,躊躇不語。
蘇家的難處落在眾賓客眼中,也落在混於賓客中的雲襄眼裡。他略一沉吟,拉過金彪悄聲道:「蘇公子於我有恩,我要助他度過眼前難關,我打算替他出戰,你要幫我。」
金彪聞言面色大變:「你瘋了!我聽說南宮世家三位公子,論交遊廣闊以大公子南宮豪為先;論精明能幹以三公子南宮放為首;但要論劍法武功,卻是以二公子南宮玨最強。方才他那信手一劍,就是我也難以抵擋,你去豈不是白白送死?」
「所以才要你幫忙。」
「怎麼幫?」
雲襄拉過金彪,在他耳邊小聲耳語片刻,金彪聽完後臉上十分驚訝,卻還是連連搖頭:「太冒險了,一旦拆穿,你必死無疑。」
「你多慮了。」雲襄笑道,「無論勝敗,我都非常安全。」
見金彪依舊搖頭,雲襄只得耐心解釋道:「我不是蘇家弟子,就算輸了也無損蘇家名聲。我身無半點武功,以南宮玨的高傲自負,定不會對我這樣的對手痛下殺手,你放心好了。」
金彪還在猶豫,一旁的明珠好奇地問:「你們鬼鬼祟祟地嘀咕什麼?」
「公子想替那蘇鳴玉迎戰南宮玨。」金彪隨口道。
明珠聞言先是滿臉驚訝,接著鼓掌歡呼道:「好啊!公子出戰,一定能勝!」
一旁的舒亞男聞言不由一聲冷笑:「若論陰謀詭計,他或許還有幾分能耐,但要與人面對面動手,只怕是白白送死。」
金彪原本還有些猶豫,聽到舒亞男這話,不禁激起他胸中那股倔傲之氣,狠狠地瞪了舒亞男一眼,接著轉身對雲襄決然道:「好!我幫你,讓那些有眼無珠之輩,看看公子如何擊敗南宮玨!」說完他拔刀割下一縷亂髮,交到雲襄手中。
雲襄將那縷頭髮藏於掌心,然後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施施然來到南宮玨面前,嘻笑著拱手一拜:「久聞南宮二公子習劍成痴,劍法超絕,在下早有討教之心。今日躬逢其盛,但願二公子不會拒絕在下的挑戰。」
南宮玨將雲襄上下打量一番,見他步伐虛浮,身體孱弱,實在不像身負絕頂武功的模樣。南宮玨不由皺眉問:「你是蘇家弟子?」
「不是。」雲襄笑道,「不過蘇公子於我有救命之恩,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不宜妄動刀兵,所以在下願替他出戰。」
「就憑你?」南宮玨又一次打量雲襄,滿腹狐疑。這小子怎麼看也不會半點武功,卻敢笑嘻嘻地站到自己面前,不是深藏不露的絕頂高手,就一定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