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個樹洞
春早極少有這樣直拳出擊的時刻,她從小內斂含蓄,對人際關係的態度都是內心活動遠高於實際表達。
她承認今晚的自己有些遲鈍了,主要是——趙昱寧的出現並沒有讓她第一時間聯想到「男女關係」層面,因而也沒有對原也反常的言行做出及時判別和應對。
再者就是,她潛意識裡依然有座隱形的圍城,就像活在高塔頂層的長髮公主,從未奢望過有誰可以攀爬上來拯救她,更不會把自己推入險境一躍而下。
所以當有人在地面呼喚她,為她展示外面世界的花朵與草莓,節日和歌謠時,她會欣喜,會無法自控地被吸引,但也會遲疑和自私,心存僥倖。只要不明確違背女巫的咒語,她就在安全線以內,習以為常的塔頂也不會搖晃或坍塌。
她喜歡原也。很喜歡。從未經歷過的那種喜歡。
但她沒辦法講出來,然後呢,戀愛嗎?
飽受約束,畏首畏尾的她能做到嗎?
所以回覆這則訊息時,她躺在床上,只覺得自己被一團義無反顧又矛盾的酸脹填滿了,她沒辦法直接坦白:『原也,我喜歡你。』
能像她的朋友那樣,百無禁忌。
她只能告訴他,在她眼裡,他不一樣。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他是最獨特的,唯一的,無可替代的。
這是當下的她,能給出的最勇敢的回答。
聊天畫面靜默了很久。
她不確信原也是否及時看到這則訊息,又或者她過於直率的回應嚇到了他,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表態才好。
春早足足盯了螢幕五分鐘,那頭終於有所動。
也很直截了當。
原也:『明天晚自習下課,我去你們班等妳。』
春早折起一邊枕頭,把臉埋進去笑出來。
笑夠了,她又要打擊對方積極性了,因為這過於高調:『不行。』
被拒絕的某人果然:『?』
春早咳一聲,退而求其次:『就巷子口,第二個路燈,以後我先到我會等你,你先到的話你就等我,我們一起回家。』
回完就把手機藏到被子裡,不敢看原也的回答,不敢判斷他會同意還是抗議。
而且,她的臉已經燙得能煎雞蛋了。
心率也暴漲。
深吸一口氣,再拿出來時,她看到男生幾乎沒有時間差的回覆。
就一個字:『好。』
春早眼彎彎,補充申明:『到樓下了,分開上樓,我怕春女士多問。』
他還是:『好。』
除了「好」他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於是她也這樣問了:『除了好你能說點別的嗎?』
原也:『ok。』
原也:『沒問題。』
原也:『零意見。』
原也:『無條件答應。』
原也:『都是我該做的。』
原也:『全按妳說的來。』
春早一句一句讀下來,臉都要笑麻,再聊下去百分之一百會失眠,只能勉力沉下心——好吧,根本無法沉著冷靜,那就提前道晚安,強行拉閘,暫停早已失靈瘋轉的心動旋鈕。
春早:『晚安,我要睡覺了。』
原也:『晚安。』
然而怎麼可能做到道完「晚安」就放下手機安眠,原也坐在書桌邊,將今晚的聊天記錄從上至下翻閱不知道多少次,最後停留在春早婉約的叮嚀上,「我們一起回家」。
他很確定,這是這幾年來最好的夜晚,膨脹的愉悅感能從房屋衝破窗戶,除了「好」他還會也還能講別的話。
強人所難。
毫無疑問。
原也失眠了,凌晨時分,躺在床上,還會不時打開手機確認一眼,這並非幻想,也不是夢境。
實在是輾轉反側,又爬起來把已經壓箱底的數學題翻出來,勾著嘴角,唰唰寫完半份卷子,才三點。
夜晚怎麼變得這麼長。
又瞄向空無一物的白牆,她睡了嗎?一定睡了,明天還要上課,缺覺這種事他一個人來承受就好。
臨近五點,生物本能終於打敗多巴胺,升起一絲睏意,原也設了個半小時鬧鐘,五點半,春早通常會在那個時間起床。
準點走出房間時,在廚房備菜的春初珍聽見門響,轉頭,被神清氣爽的少年嚇一跳。
「你今天起這麼早?」
原也:「沒睡好。」
春初珍皺眉,怎麼覺得這個回答莫名耳熟似曾相識。
春早自然也沒睡好,但沒像隔壁那樣幾乎沒睡著,快兩點的時候,她不得已搜尋求助網路上的冥想睡眠法,才成功把自己送入橙粉色的夢鄉。
這個早上,春早照舊吃飯,原也照舊出門。
一切正常。
也全部失秩,或者可以說,故事翻向新篇章,天地煥然。
來到班裡,原也被同桌和前後座不約而同的注目和眉毛舞唬停腳步:「你們沒事吧?帕金森了?」
塗文煒放他進去,拋下一句話:「也哥,看不出來啊,藏挺深啊。」
原也瞬間猜到他們大早上發瘋的緣由。他瞥趙昱寧位子一眼,沒接話。
顯然大家並不準備這麼快放過他,許樹洲齜著大牙,開始rap:「喲喲是誰,喲喲戀愛了唷。」
原也眉頭一跳:「誰戀愛了?」
「春早?」塗文煒欠欠地交出底牌。
原也暫態收容:「警告你啊,別亂講。」
塗文煒捂嘴,捏尖嗓門:「哦哦哦好好好,沒有戀愛,只是住一起。」
原也:「……」
能怎麼辦?
為自己的幼稚和衝動買單。
躺平認嘲。
不過也好,整個一班,他看還有哪個沒眼力的敢再接近春早。
英語老師來班值早自習,朗朗讀書聲裡,塗文煒趁機和他交頭接耳:「我就說我火眼金睛吧。」
原也斜他:「什麼?」
「上次看榜,你就說,我是不是一猜一個準?男人的直覺啊。」
原也低笑一聲:「不好評價。」
「怎麼就不好評價?」
「蠢智參半吧。」
「是你自己在那邊故弄玄虛好吧,早點承認不就好了。」
怎麼早點承認。原也還挺冤枉,她不挑明他敢聲張?只是沒想到消息會傳這麼快,一夜過來就全班皆知。他皺了皺眉:「你們怎麼知道的?」
「我是在遊戲群組看到聊天記錄。」塗文煒降低音量。
原也直擊要點:「你們還有我不知道的遊戲群組?」
「你太厲害了,有時候不想帶你打。」
「……」原也問:「什麼聊天記錄。」
塗文煒思忖著:「大頭貼都截掉了,不知道對面是我們班的誰,追三班的春早,跟牽線人說踢到鐵板了,說自己的競爭對手是你,還住一起。我靠,太勁爆了,我昨晚就想跟你說了,但想想還是今天來和兄弟們一起笑話你更快樂加倍。」
「哦……」原也淡淡應了聲,少見地沒有回懟。
塗文煒決定給他留點偶像包袱,不再知無不言,念起英語課文。
原也看他:「繼續啊。」
「繼續什麼?」
繼續八卦。被稱作鐵板的當事人愛聽。
算了。懶得問了。
「聊天記錄傳給我看看。」
「呵呵,看我心情。」
「中午請你喝水。」
「成交。」
※
在班級內部迅速發酵的桃色新聞暫未殃及周邊池魚,此刻的春早還在心平氣和地背古詩,唯一的變化就是一閒下來就會想到原也,比之前更甚,隨機發生,愈演愈烈,且會不自覺發笑很久。
要怪只能怪昨晚的打開天窗說亮話。
每到這時,只能把蜜漿般甜稠的思緒倒回去,扣好木蓋,強行封藏。
早操時分,春早察覺出一絲異樣。
因為一班的隊伍在路過她們班時,或者說是,在路過她時,會跑出那麼幾聲不算高但也無法忽略的男音怪叫,原也很有辨識度的清朗聲音混在裡面,沒好氣:「閉嘴行嗎?」
春早混在隊伍裡,哪敢側目確認,一動不動,睫毛都不敢顫一下。
等他們的隊伍完全通行過去,她才偷偷摸摸地彎了下嘴角。
作為全年級資訊網扛霸子之一的童越,顯然不會遺漏這種重磅八卦。但她不想讓慣常低調的朋友增加心理負擔,就沒有主動提起。
此刻被一班的公猿們這麼一鬧,她怕春早疑心到自己頭上,一散操就抓上她,兩手指天,言之鑿鑿:「不是我!妳跟原也的事,我發誓不是我傳出去的!」
春早溫聲:「我知道不是妳。」
童越鼻子出氣:「是譚笑那個大喇叭。」
春早想到了。說實話她已經有那麼一點心理準備了,原也的校內名氣擺在那裡,相反,她還有點擔心會對他造成負面影響,社交負評,畢竟和他比起來,旁人眼裡的她,只算是個「微不足道」,也「查無此人」的書呆子吧。
※
晚自習下課鐘還沒響,原也就收拾好背包,拿起筆袋旁的手錶看無數次,最後終於在打鐘時卡點扣上錶帶,班導前腳才踏出教室門,他抽出書包俐落起身。
哈,你也有今天。塗文煒故意折磨他,賴在椅子上就是不動。
原也推他左肩:「讓開啊。」
塗文煒揉揉那:「幹嘛啊,按摩呢。」
原也踹他椅子腿一腳。
許樹洲回頭,心疼臉:「你就別搞他了,人家忙著接女朋友呢。」
「求我啊。平時不是很跩嗎?」
原也看前排許樹洲空掉的座椅一眼,直接撐著自己桌子翻過去,哐噹動靜,把附近幾個收書的同學嚇停手,目瞪口呆。
「我服了。」塗文煒頃刻傻眼,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喃喃出聲。
走出教室門,原也往人流湧動的三班方向瞟一眼,步下臺階。
暮色燈影裡,少年黑髮翻湧,在油亮的樟葉下飛奔而過,當然不必再去雨棚取車,因為沒騎,今天開始,六千塊的腳踏車提前退休,正式閒置。
春早不想表現得跟平日反差過大,也不想被朋友當場控訴有異性沒人性,儘管這一路格外焦灼,心思早已飄忽不定,飛向遠方,校門外,小巷裡,第二個路燈下。
裝淡定熬到跟童越在巷子口道別,她握緊雙手,加快腳步,往約定好的地點進發。
瞄見不遠處路邊的少年時,她情不自禁地展顏。
對方亦然。
怎麼能笑得那麼好看啊,舉重若輕的,極淺的一笑,都光芒萬丈的,讓人怎麼正常直視他……春早稍稍躲掩著視線,急需吸氧,才能再次看回去,而他的目光還留在她臉上,彷彿從未離開過,半秒都沒有。
「你到這麼快?」停在他面前,似初識,開場白無端變得困難起來。
原也從路緣上滑下來,一下子迫近,近到能讓她呼吸一凝:「能讓妳等嗎?」
春早低頭翹高嘴角。
又問:「你車呢?」
原也說:「沒騎。」
「不方便裝後座。有什麼用。」
他嫌棄的語氣讓春早嘁笑出聲,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她轉開臉。
原也追看過去:「笑什麼?」
春早抿了下唇:「就……覺得你的自行車有點可憐。」
原也低哼:「不該可憐我嗎?」
春早瞥他:「幹嘛可憐你?」
男生攤出一隻手:「書包。」畢竟以後重活都要轉移到他頭上。
春早愣住,隨即反應過來他意欲何為,有點忸怩:「不用——又不重……」
「拿過來。」不容置喙的語氣,彷彿在聲明,他不說第二遍。
春早只能把書包摘下來,交出去,又叮囑:「到社區門口就還給我。」
「知道了。」原也輕巧接過,換去另一隻手,不讓它阻隔在他們之間。
男生女生並排朝熟悉的巷子走去,石磚路上投映著兩道走動間不時相混的影。天邊勾月似溫良笑眼,靜觀這人間。
「我今天早操,有聽到你們男生……」
鬼叫?起鬨?取鬧?高分作文選手破天荒詞窮,不知該怎麼精準描述。
「呵……」原也的聲音似乎也有點惱,並解釋:「妳別管他們,一群神經病。」
春早問:「你以前遇到這種事,他們也會這樣嗎?」
原也:「哪種事?」
春早冥思苦想出一個適用但羞恥的概述:「被傳『緋聞』?」
結果他秒變嚴肅腔:「什麼『緋聞』,別想給我下套。」
春早揚聲,不滿於他的當場構陷:「誰給你下套了?」
原也放平語調:「不會這樣。」並再次強調:「從來沒這樣過。」
春早嘟噥:「為什麼?」
原也:「以前的,我會澄清。」
人類每日的笑容次數上限是多少?春早感覺今天的自己能打破金氏世界紀錄,刷牙時在笑,撲水洗臉時在笑,再看鏡子裡的自己,還是在笑。
拍打幾下雙頰,竭力整理好面部表情,才能佯裝淡定回房。
可一坐下,掀開課本,雙唇又不能自已地抿高。
收心!收心!春早暗自督促,在筆記本上掀開新一頁,默寫班導明天要抽查的課文背誦內容,幸好,全都記得,大腦還能正常運作,沒有被粉紅潮水泡昏。
不過……今晚沒什麼事了吧……
她瞟半掩的房門一眼,春初珍搓洗衣衫的動靜正從外面傳來,她走過去,探頭叫媽媽:「媽,我今天頭有點疼,先睡覺了。」
矮凳上的女人抬頭,搓開滿手浮沫,關心:「怎麼會頭疼啊?是不是天冷受涼了?」
春早順著她的話摸一下額頭:「沒有,可能是有點累。」
「那趕緊休息。」
「唔。」春早應了應,關上房門。
脫掉絨衫,她迅速把自己埋進密不透風的被窩,打開手機,直奔QQ,也不戴耳機聽歌,謹防老媽從天而降。
似心有靈犀,男生關切的訊息在畫面出現的下一刻跳出來。
原也:『妳不舒服?』
春早:『你怎麼偷聽人講話啊。』
原也:『這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妳不是不知道。』
春早坦白:『沒有不舒服,騙我媽的。』
原也:『哦。』
原也:『為什麼。』
他故意的吧。
春早偏不著他的道:『沒為什麼,就是想早點睡覺。』
原也:『好,今天我也要早點睡。』
春早:『你平時都幾點睡?』
原也:『十二點到十二點半這樣。』
春早:『這麼晚,都做什麼?』
原也:『妳跟我聊天就專心聊天,不理我就開兩局遊戲。』
春早:『男生的夜生活就這樣?』
原也:『差不多。』
春早咬了會嘴唇,問:『那你現在要去打遊戲嗎?』
原也回:『不要。』
又問:『妳現在要去睡覺嗎?』
春早彎起眼角:『也不要。』
原也:『[圖片]。』
原也:『23:20,是不是快到妳睡覺時間了?』
春早打開他傳來的截圖,是解鎖畫面。她注意到裡面豎向排版的幾行字,將手機調轉過來,端詳當中的內容,差點驚喜地叫出聲:『這你哪來的啊?』
她都沒什麼印象了。
可偏被他看到,如此切合,還視若珍寶。
原也:『妳說呢。』
原也:『幫妳創造收入,私下收點小費,不為過吧?』
春早故作大氣:『隨便拍。』
原也:『這段就好,我很知足。』
原也:『不過說真的,妳要不要早點睡覺?』
春早:『你急著去打遊戲哦?』
原也:『?』
原也:『只是不想因為這個事影響妳正常作息。』
這個事,是什麼事,春早沒有細問,反正……正在聊天的兩個人都心如明鏡。
春早想了想:『如果我現在睡覺,你也會睡嗎?』
原也:『當然。』
春早:『那不是干擾你正常作息了?』
原也:『確實,我從昨晚到現在只睡了半小時。』
春早難以置信:『不會吧?』
原也也很驚奇:『居然一點都不睏。』
春早:『你還是快睡吧,別搞得我們年級第一在校暈倒。』
原也:『怎麼可能,我有那麼弱?』
春早沒過腦順著說:『我哪知道?』
聊天裡動靜全無。
須臾,春早反應過來,這句反駁似乎有些……奇奇怪怪,意味深長。
尤其是,對方也沒了聲,像是跟著失語,不知道如何作答才算恰當。
一個不當心嘴快把自己推入窘境,春早赧顏,疾疾告退:『我要睡了。』
原也沒有追問:『好,晚安。』
他第一次在聊天收尾處補上更多:『被子蓋好,好夢。』
春早盯著他傳來的最後幾個字,有沒有可能,她現在就在好夢裡面了,不然怎麼整個人都變成入口即化的汽水糖,輕盈到冒泡,厚重的棉被芯變成蠶絲或鵝絨質地。她從裡面冒出頭來透會氣,又縮回去,回憶今天的聊天,需要超強的意志力才能不在被窩裡像隻叼食到蜂蜜餅乾的小倉鼠一樣吱叫出來。
她好喜歡原也啊。
好喜歡他,超級喜歡他,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麼幸福明快的事情,夜晚都像是普照著太陽。真感謝他賦予她,也回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