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尖叫著醒過來。一聲又一聲的尖叫,震耳、深長又淒厲的尖叫自靈魂深處經由喉頭併裂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尖叫。這聲叫喊不帶一絲情感,既無痛苦,也沒有絲毫恐懼。仿若她與這聲來自她體內的哀鳴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她的身體沒有知覺,感覺就好像體內所有元素被放置在一具空殼內。她沒有感覺、無法移動、目不視物。她不知道自己的雙眼究竟是睜開或閉著,又或是根本不存在。
她可以聽到周圍人群的騷動。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身在這個不知是何處的地方。那些人正在大吼大叫,但聽不出他們到底在嚷嚷些什麼。只有那聲瘋狂的叫喊清楚迴盪在耳邊:黛娜! 黛娜! 黛娜!
這段文字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只是一串聲響罷了。
就跟自己發出的尖叫聲一樣,只是一陣聲響。她繼續扯開喉頭放聲尖叫。
突如一陣難以言喻的暖流竄過她的身軀,尖叫聲驟停,她澈底昏了過去。
「我知道妳很難過,媽媽。」
琳達.莫瑟還未從女兒的尖叫聲中平復,黛娜平躺在床,那串出自毫無意識的軀體的尖叫聲仍叫她驚恐地直發抖。
羅頓醫生示意她坐上桌前的其中一張椅子,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來,選擇消弭那種與家屬隔著桌子面對面的專業距離感。
現年五十多歲的羅頓醫生來自荷蘭,體態結實,頭頂已禿的他有雙水潤慈祥的棕色大眼。他習慣近距離與病患們焦慮的雙親或是配偶交談,用他那雙具撫慰力量的大手輕拍對方。這樣刻意營造親密感的作法可能看似有點虛假,但他那真誠的良善總能贏得大家的賞識。他是病人與家屬們得以依靠的岩石。他握起琳達的手,輕輕捏了一下。
「研究人體腦部這麼多年,還有日新月異的科技從旁協助,我能肯定告訴妳的答案是,腦部損傷的後果從來都沒有標準答案。」他說。
「我們得以斷定黛娜所遭受的損傷是屬於哪一種類型。根據我們的經驗,我們能夠設法預測出這個傷害將帶來怎樣的後遺症,她的性格、記憶都有可能改變,肢體功能或許會有障礙。但她的腦部究竟會如何應對這樣的創傷,並沒有一個百分之百的模式可以遵循。」
「她不停尖叫,」琳達喃喃地說,顫抖的嗓音細小到幾乎無法聽見。「她很痛苦嗎? 做惡夢嗎? 全部的機器都瘋狂大叫。」
女兒的尖叫聲仍舊在她耳邊迴盪不止。監測儀器所發出的刺耳尖銳警鈴也同樣在她耳邊嗶嗶作響。黛娜原本規律的心跳變得紊亂猛烈。他們不久前才拿下她的呼吸器,她立刻像條浮出水面的魚,大口大口的吸入空氣。
「尖叫聲確實會讓人極度不安,但對於正在經歷復原階段,開始從無意識狀態中掙脫而出的腦部損傷病患來講,這是個很正常的現象。」羅頓醫生要她放心。「有時候他們會呻吟或是歇斯底里地哭泣,有時候則會尖叫。」
「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們相信這是起因於中腦內部為了應付創傷與將自身導回正軌,因而發出了錯誤的信號。神經元確實放電了,但脈衝卻傳遞至錯誤的位置。同時,內外在的壓力會刺激病患的『戰鬥或逃跑反應』,導致驚恐的情緒與好鬥反應。」
「人們遭遇痛苦時會尖叫。」琳達喃喃自語。
不論神經學家如何解釋,琳達腦海中始終是女兒被深鎖在無盡的夢魘深淵中,那惡魔無度凌遲她的恐怖畫面。手術不只是為取出頭骨中破裂的碎片,她的顏面、手指、肋骨與膝蓋骨也都被折磨到了支離破碎的地步。瘀青和擦傷在她身上與臉龐烙下了一塊又一塊的印記。媒體口中的「假期殺手」更是毫不留情地以刀鋒剖開她的血肉之軀。
這惡夢般的想像場景如恐怖電影的片段般飛逝過琳達的腦海。黛娜的手腕與腳踝處那深刻的痕跡在在顯示了她曾被四肢綑綁,曾被虐待,曾被強暴。
「我們立刻提高了止痛藥的劑量,」羅頓說。「以防任何導致疼痛的原因,但也有可能非疼
痛導致。」
「我不該離開她的,」琳達悄聲地說,一股為人母親的愧疚感襲向她。
她只是離開黛娜病房一會兒,前去走廊盡頭的家屬休息區拿杯咖啡好伸展一下雙腿。回程的路上,第一聲尖叫聲劃破空氣,刺穿了她的心。
扔下手中的咖啡,琳達狂奔回病房,擠入一群混亂的醫護人員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大聲呼喊自己女兒的名字—黛娜! 黛娜! 黛娜!—直到後方某個人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拉離病床邊。
羅頓醫生再次捏捏她的手,將她自回憶中抽離出來,再次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他的嘴角因為理解與同情,勾起了一抹幾乎察覺不到的微笑。
「我也是位父親,有兩個女兒。我完全能夠理解孩子們受苦時,父母親被撕裂的心是何等苦痛。」
「她已經受夠多苦了,」琳達說。「那個禽獸對她做的那些事……」
羅頓醫生眉頭一皺。「或許這能給妳一點安慰,她大概會失去有關這件事的所有記憶。」
「希望如此,」琳達表示。倘若上帝真的存在,黛娜將會澈底忘記這起苦難。然而,若真的有上帝,這些事情根本不會發生。
「還會有下一次嗎?」她問。「尖叫?」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她或許會斷斷續續地存在於現在這樣的狀態很長一段時間,也或許明天就完全清醒過來了。過去幾天她一直重複某幾句話,身體也有回應我們的指令。這是個好預兆,但所有人的腦部都是相異的。」
「黛娜所受的這種創傷代表她有可能會難以組織自己的思想,也難以完成例行性的事務。她或許會變得很急躁、無法控制情緒,以及難以體諒他人。說話也有可能遇到障礙,或者是她有辦法開口,但無法從腦袋中找出適當的詞彙。」
「腦部顳葉受到的損害可能會影響她的記憶,但是影響的程度有多少? 我沒法確切告訴妳。她有可能會忘記這一切,可能對過去十年一無所知,可能會認不得朋友們。她可能不再認識自己,妳也將不再認得她,」他說,字裡行間完全無法掩飾他一而再、再而三目睹此等景況的悲愴。
「她是我的女兒,」琳達憤怒地回應。「她是我的孩子。我當然認得她。」
「以肉體上來看,妳說的沒錯,但她再也不會是那個曾經妳瞭若指掌的女孩了,」他柔聲地說。「有件事情,在所有案例中皆是如此:妳鍾愛的人將會有所改變,這將會是最難以接受的一件事情。」
「某方面來說,妳女兒已經死了。即便她外表看來並無兩樣,但行為舉止將不再相同,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也必有所改變。但她仍是妳的女兒,妳仍深深愛著她。」
「未來會有一段漫長難熬的日子,」他說。「但妳們倆將攜手前行。」
「她會好起來的,」琳達這麼說,是個肯定句,而非疑問句。
羅頓醫生嘆了口氣。「我們不知道會好多少。每個案例的發展都大相徑庭。黛娜的例子就像是在深夜中開車一樣,能見的僅是車頭燈照得到的那一小段路。不過,這段旅程終究可以迎向終點。」
「妳必須堅強,媽媽,」他接著說,再次捏捏她的手。「妳必須專注在那希望的一面。」
聽到這荒唐的話,琳達差點忍不住笑出來。「希望,」她說,雙眼緊盯地面。
醫生以指關節托起她的下顎,逼得她不得不迎向他的視線。「她應該死去了才對,她從那不知殺了多少女孩的凶手手中死裡逃生。那場車禍幾乎足以奪走她的性命。她自傷中倖存,撐過腦部手術,正拚盡全力恢復意識。」
「她逃過死劫。有一天她會甦醒,會繼續活下去。這話遠遠多於過去我告訴其他父母親的。」
走在醫院的走廊上,醫生那番話沉甸甸的壓在琳達身上。她需要一個方法,讓自己抱持希望。等到黛娜重新回到世界懷抱的那一天,需要的是她所給予的希望,兩人將一同面對接下來康復的路程。然而這一切都還是未知數,光是想到眼前那一大片充滿不確定性的領域,就足以讓人卻步。
她筋疲力盡,孤立無援,獨自一人在這個半個人都不認識、冷冰冰的陌生城市中應付一切。她的丈夫計劃每個週五從印第安納州趕過來,週日晚上再回家裡去。但即便羅傑每個週末都來明尼亞波里斯,琳達心中仍有一種感覺,彷彿他從未真正與她並肩而戰。黛娜是她的女兒,但羅傑並不是她的父親。黛娜十四歲那年父親過世,而與羅傑相處時,她從來都無法像是與親生父親在一起時那般親近。
黛娜電視台的同事們有來醫院探望,但按規定只能待一下下。醫生希望黛娜有多點休息時間,盡量減少刺激好讓腦部有修復的時間。黛娜的製作人兼指導老師,羅珊.福克曼,替她從公寓帶來一箱物品,讓病房裡有些她熟悉的東西—她喜歡的香水、她的iPod、她沙發上的粉藍色薄毯,還有幾張照片。
黛娜任職電視台僅九個月,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給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製作人這麼告訴琳達。每個人都很喜歡黛娜那陽光般的笑容和上進的態度,但沒有一位同事算得上是她的熟人。
負責這起案件的警探們也有來查看她的復原狀況。最終他們會需要與她交談,好調查出相關線索。雖然凶手已經死亡,仍舊留下許多難解之謎。黛娜是否有聽到或看到任何蛛絲馬跡,好讓他們追蹤出殺手犯下的其他案件? 根據羅頓醫生的說法,他們可能永遠無法得到答案。
女警探—莉絲卡—同樣身為一名母親。她帶來了星巴克咖啡、餅乾和許多物品,以給予被害者和被害者家屬所需的慰藉。莉絲卡和琳達聊起了養育孩子的酸甜苦辣,話題帶到黛娜小時候和青少年時期是個什麼樣的女孩。琳達覺得這些問題都是為了讓她可以藉由過去那些快樂的回憶,好暫時忘卻眼前的苦痛。
男警探—柯瓦克—話就沒有那麼多。他比較年長,也沒那麼和善,職業生涯中大概見多了琳達不願想像的更可怖之事。他給人一種厭世的感覺,看向黛娜時雙眼透出某種悲傷之情。但同時琳達也在他身上發現了一種有點可愛又笨拙的親切感。
案發過後的傍晚,有大眾針對警方大肆批評,指責他們未能早點找出凶手和黛娜。琳達沒有參與其中。
黛娜失蹤後,當地與全國的媒體便大肆報導這樁案件,引起一陣轟動:菜鳥美女主播遭連環殺人魔綁架。她生還被尋獲—以及綁架犯的死亡—更是引起了規模更大的關注。大家都知道黛娜是唯一倖存下來的受害者,他們全都相信之後可以聽到她說出一則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他們沒想過這段記憶可能將澈底消失。琳達希望的便是如此。
好不容易走回黛娜的病房,琳達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時刻,尖叫聲後已經過了幾個小時。因此當窗外黃昏的景色映入眼簾之時,琳達大吃一驚,幕色已滲入寒冷的明尼蘇達天際。每年的這個時節,這裡總是比較早迎接黑夜。傍晚時分,遠方灰白色的陽光已消失在視線中。監控黛娜生命跡象的儀器螢幕在光線昏暗的病房裡亮著,兀自發出嗶嗶聲。她正安穩地沉睡著。
琳達站在床邊,看著女兒的胸膛緩慢地上下起伏。她的臉部腫脹,滿佈蜈蚣般的縫線近乎難以辨認。紗布繃帶下的頭顱一片光禿,還戴了頂安全帽以防意外摔倒。她的右眼被一塊厚厚的紗布覆蓋,眼眶骨和顴骨都慘遭支解。另一眼則是腫脹到幾乎無法睜開,還有臉頰上的瘀青,彷彿是一片逐漸蔓延開來的污漬。
黛娜是個漂亮女孩。小時候的她就像一個紮著金色馬尾的小精靈,睜著一雙寫滿好奇的湛藍色大眼睛。長大後的她亭亭玉立,有張心型臉蛋,還有相機鏡頭最喜愛的精緻五官。她的個性就跟外貌一樣討喜:甜美樂觀,坦率友善。她一直都是個好奇寶寶,總是對每件事情打破砂鍋問到底,任何新鮮陌生的事物都是她探索追逐的對象。
她的好奇心幫助她訂立了自己的目標,也引領著她朝向現在的事業前進。取得傳播科系學位後,她努力不懈朝電視新聞台邁進,第一份工作即是近日獲聘為明尼亞波里斯一間獨立小電視台的晨間新聞主播。這份工作令她興奮極了,一點也不在意凌晨三點就得離開公寓,準時四點開始連線播報。
琳達很擔心她得在這樣的時間點單獨出門。明尼亞波里斯是座大城市,惡事總是橫行於這樣的地方。對於這樣的擔憂,黛娜不屑一顧,從公寓走到幾碼之外的停車場哪能遇到什麼危險。她聲稱自己住的社區非常安全,停車場的照明也非常充足。
一月四日,她在停車場遭到綁架,地點正是在那燈光虛假的安全感之下。沒有任何人目睹、聽到事發經過。
一得知黛娜可能遭遇綁架的消息,琳達立刻動身趕往明尼亞波里斯。但是一直到手術完成進入加護病房後,她才得以見到自己的女兒。一根管子插在她沒有毛髮的頭上,一路連接到監測腦壓的儀器。她身上的每一吋彷彿都被管線佔據,點滴袋與血袋不斷將液體輸送進她的體內。有一根導管負責將尿液自她的膀胱排出到床邊的袋子裡。她無法自行呼吸,必須仰賴呼吸器替她腫脹的腦部執行這項最重要的維生任務。
現在呼吸器已經拔掉了。黛娜可以自己呼吸了。顱骨上的壓力監控儀也已經移除。她仍舊昏迷中,但意識已經逐漸恢復了。
這幾天下來,看著她躺在床上,意識一直在某塊黑暗的邊緣載浮載沉,這般感受只能以詭異來形容。她開始可以移動四肢,由於過去遭受凶手五花大綁,移動的幅度有時會非常猛烈,然而始終沒有清醒。她聽從指令,捏了醫生、護士、媽媽的手,但依然處於昏迷狀態。她說出一些對於外在世界的感受—熱、冷、硬、軟;也回答了她自己的名字—黛娜。但她似乎認不出親友的聲音,而就算那些人不是從小陪伴著她,也是認識了好幾年的朋友。
物理治療師每天早上都會將黛娜抬到床邊的椅子上,這樣的運動對她有益。她會坐在椅子上隨意動動她的手腳,彷彿是個身上繫了隱形絲線,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拉動操縱的木偶。
但她仍舊沒有睜開雙眼。
她抽動身體,舉起一隻手臂揮向琳達。她右腳屈膝又伸直,一次又一次重複跺腳的動作。她的心跳加速。
「黛娜,寶貝,是媽媽。沒事的。」琳達說,試著要觸碰女兒的肩膀。黛娜嗚咽,試圖將媽媽的手趕走。「沒事的,親愛的,妳現在很安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突如間一陣躁動,黛娜口中發出咕噥聲,左手一面扭動一面朝脖子伸去,一把將護頸扯下扔到一旁。她恨透了那護頸,每次有人替她套上時都會劇烈反抗,一逮到機會她就會使勁將它扯下。
「黛娜,冷靜,妳需要冷靜。」
「不不不不不,不要! 不要!」
琳達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血壓也陡然攀升。她再次試圖觸碰女兒瘋狂擺動的臂膀。
「不要! 不要! 不要! 不要!」
其中一位夜班護士進到病房,是一位嬌小豐滿、栗色頭髮修剪得非常整齊的女士。「她今天話很多,」她一邊檢查儀器,一邊輕快地說道。「我聽到她今天下午叫得非常大聲。」
護士快步走進床邊時,琳達往後讓了開來。「讓人非常不安。」
「我能理解,但是她說得越多、動得越多,離甦醒的日子就更近了。這是好事。」她轉向黛娜。「黛娜,妳得控制一下自己。妳現在太野蠻瘋狂了,我們不能讓妳這樣子折騰。」
她試著輕壓黛娜的手臂,一路往下按住手腕。黛娜拚命扭動,用鬆散的拳頭歐打護士的胸膛,又伸手緊抓對方的手術服。她轉向左側,右腳試圖爬出病床的欄杆之外。
琳達靠近。「請不要壓制她,這只會刺激到她。」
「我們不能讓她滾下床。」
「黛娜,」琳達傾身向前,手掌輕輕覆上女兒的肩膀。「黛娜,沒事的。一切都很好。妳必須冷靜下來,寶貝。」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黛娜回應,但語氣明顯緩和。她累了,短暫爆發的腎上腺素已用盡。
琳達靠得更近,眼眸盈滿淚水,歌聲隨之打顫。她輕觸黛娜腫脹的臉龐上沒有黑青的部分,大拇指溫柔地撫摸女兒的雙唇。
黛娜嘆了口氣後隨即靜止不動。接下來,她慢慢地睜開左眼—那道小小的縫隙,正好讓琳達能夠瞧見底下藍色的眼珠。她一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以免破壞了這神聖的一刻。她的心怦怦跳。
「歡迎回來,寶貝,」她喃喃開口。
那顆藍色眼眸在一片本該是白色,現在卻如血紅汪洋的眼白間慢慢眨動。黛娜吸了口氣,說出三個字。這句話澈底粉碎了琳達的心,宛如玻璃被打碎一地。
「妳……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