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瑪蒂選的茶館很可愛。空間不大,有不搭調的傢俱和笨重的天鵝絨沙發,櫃台後的黑板菜單上是手寫的粉筆字,收銀台後的架子上陳列了一排裝滿茶的罐子。整個空間的氣息夾雜著蒸氣和木頭拋光劑的味道。一旁還有塊布告欄貼滿了各式各樣褓姆、瑜伽課、免費傢俱廣告的手寫傳單。
這間茶館恰巧就在我們家的中間。推開門時一陣明亮嘈雜的鈴響宣告了我的到來。我忍著別找尋她但是徒勞,因為人就在眼前。
她已經入座,雙手包覆著一個蒸氣騰騰的馬克杯,眼神專注於一本書上。她沒有抬頭,沒有注意到我正杵在那兒—只是全神貫注在閱讀上頭。茶館內的空氣似乎很稀薄,我的呼吸變得非常急促。我在衣架前慢慢脫下外套、解開圍巾,觀察著瑪蒂的一舉一動。她的手指在準備翻頁的幾秒前就已將頁角掀起、輕啜一口茶前先吹了吹蒸騰的熱氣。
我看得出神。瑪蒂的舉止和我截然不同,那些都是我費力留心避免表現出來的動作。縮起胳膊和雙腿讓自己顯得嬌小不那麼突兀;顯得優柔寡斷的微妙小動作。只要稍有遲疑,同事們就會以為他們有權質疑我。
然而還是有些相似之處。無庸置疑,我知道自己閱讀到某個與心中的假設相違背的句子時,也會下意識咬著嘴脣。我知道自己將玻璃杯放上桌子時,也會同樣小心。我知道自己關注某項事物時,下巴會不自覺指向它。
站在櫃台前點餐時,服務生不自覺多看了我兩眼。他一邊點單一邊抬頭瞥向我。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忍不住吼叫時,他趕緊一面搖頭一面道歉。「對不起,」他說。「只是—妳和人約在這裡碰面嗎?」
「對。她。」我手往瑪蒂的方向一指,期待接下來的問題。
「妳們是雙胞胎嗎?」服務生問道,將熱水倒入馬克杯中暖杯。「太神奇了。」
「沒錯,雙胞胎。」撒個謊很容易。「好了後可以麻煩你送過來嗎?」
「再一分鐘就好了。」他回答。但我已經轉身離開了,同時間感到一陣驚恐。
雙胞胎。當然了。
* * *
我逮到奈森偷吃的方法實在很蠢,簡直是世界上最蠢的事情。老套到不行—我發現一根頭髮。
我的髮絲顏色黯淡,是那種不會反光的金髮,太陽穴處光禿禿的,讓我的前額看起來簡直跟都鐸王朝的人一樣高。我母親的頭髮。
能發現另一根頭髮完全得歸功於一次荒謬的巧合。
那天我若早一分鐘或晚一分鐘想起某件事,就不會有這個巧合。我將被蒙在鼓裡,一點線索都不會發現。
那天我準備出門上班,踏出門的前一秒突然想到我需要一根頭髮向那些前來觀摩、且希望能遞交履歷給我的研究生們展示抽樣技術。每年我都會請研究室送來一批學生,以表示我友好的一面,而這是種可以讓他們觀看又不必擔心有人會因此昏倒的技術。我可以用舊的死亡細胞展示,頭髮就是最完美的素材—細小、難以追蹤,也不好操控。
時值仲夏,我紮起頭髮,才不會因為潮濕而黏了一堆髮絲在臉部及脖子上。出門前我在奈森的外套上找到幾綹掉落的毛髮,趕緊拾起並慶幸不必上樓拔梳子上的。我用口袋裡的一張收據包住它,是有次買了奶油、抱子甘藍和棉花棒的收據。
在一群睜大雙眼的學生面前展示抽樣技術時,我發現事情不太對勁。我的測序結果顯示的是我和賽耶德用來標記樣本的特徵,那是一組傻氣的代號,翻譯出來意思是它是活的。這是我們的小玩笑,我們小小的識別標記。
真希望有那麼一瞬間我可以否認這個結果,這個我堅信不可能發生的結果—然而,真相不會說謊。
我知道了。我立刻就知道了,宛如知道醫生即將說出口的是壞消息一樣。我忘不了那一刻胃部下沉的感覺,以及那股灼燒感是如何衝上我的喉頭。
糟了,我心想,真的糟了。
我沒打算裝傻。我要的是查證。學生一離開後,我又再次測定樣本的序列。還有很多頭髮可以用。我測定了三次,第三次我向賽耶德展示了這項結果。他立刻講了那句識別標記。
我坐上椅子,緩慢深長的吐氣。「嗯,這不尋常,賽耶德,」我的聲音打顫。「但這應該不是我的頭髮。」
接下來—私人徵信、一疊裝滿奈森走進陌生房子的照片的信封、夜半時分檢查他的簡訊和郵件,試著找出任何蛛絲馬跡,隨便一個名字、一個理由都好—這些記憶全部雜揉在了一起,一團模糊的畫面已化成狂暴的怒火和決心。
只有那次對峙的場景依舊清晰:我敲響那間陌生房屋的大門的瞬間。
另個女人應門的那剎那,再加上觀察到的數據,在在坐實了我的假設。
出現在眼前的是我的鏡像,身上掛著一串珍珠,露出一抹茫然友好的笑容。
* * *
我連招呼都沒打,就逕自坐在瑪蒂對面,腦中無限循環著絕不道歉這句話。
瑪蒂抬頭露出笑容,完全沒做記號就闔上書本,在我看到書名前就將之放進手提包內。
「伊芙琳,真的很謝謝妳撥空過來。我知道妳很忙。」
桌面下是我緊握的拳頭。「很忙」二字似乎可以解讀成「工作到沒空挽救婚姻」。她不是這個意思。想當然是我反應過度了。但是,對象是瑪蒂,難道我沒有權利反應過度嗎?我強忍下所有想說的話語。「沒什麼,」我回應道。「至少這是我能做的。」
瑪蒂拿著馬克杯時將手腕擱在桌緣,而不是手肘。手肘的話看起來很粗魯,但手腕就好多了。我認得這個姿勢,隨後坐得更挺些,且不自覺因一陣嫌惡噘起雙脣。她似乎沒發現這表情,對著送來飲料的服務生露出微笑,並替我道謝。服務生離開前還多看了我們倆一眼。
我輕啜一口飲料。太燙了。我再喝一口,讓滾燙的液體流入喉嚨。
「我想問妳一些問題,」瑪蒂說完垂眼盯著杯子。「但在那之前可否允許我失陪一下?
我有點太早到了,喝了茶後想去個洗手間。」
我本來要說我不介意。我當然不會介意,她隨時可以起身離開,就算想跳下高橋我也不在意。但我還來不及開口,瑪蒂就起身了,一看到她站起來,我嚇得差點忘了呼吸。
她露出淺淺一笑後便走往洗手間,一邊撫平她略微圓潤的腹部外的襯衫。
我總算輕輕地「噢」了一聲。
所以這就是她想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