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的人生不是一部驚險刺激的電影。我的人生正好是驚險刺激的相反。真是鬆了一口氣。誰希望自己的人生那麼刺激啊?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們都希望自己能活得精彩──我們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激勵人心、能充滿驚喜,能在每天早晨都給我們一個起床並體驗新事物的理由。但是刺激呢?別開玩笑了,老兄。所有在冒險電影裡發生的事件,如果發生在現實生活,那都會他媽的嚇死人。你在電影裡看過成千上萬的飛車追逐,次數已經多到當你邊摺衣服邊看網飛時,飛車追逐的鏡頭甚至讓你連頭都懶得抬起來的程度。你都已經看膩了;那些畫面千篇一律又無聊。但如果你身處其中一場追逐戰裡,那就是一場惡夢了。你的奔跑就會是為了……逃命!如果你活下來了,你也要花好幾年的時間試著走出來。你在做心理諮商的時候會發抖又畏縮,你會一次又一次地在惡夢裡重新經歷這一切,然後再尖叫著醒來,你會再也沒辦法和其他人建立起人與人的連結。這會是發生在你身上最糟糕的一件事。
謝天謝地,現實生活並不驚險刺激。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你身上,也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的人生只是由一堆小小的片段時光所組成,你的也是。我們不會生活在一連串的劇情轉折裡。我們應該為此心懷感激。我們應該要慶幸自己有多麼幸運。
*
當我說我看見她爬上那台大黃蜂時是早上七點二十二分,請相信我,我很確定時間。因為我一直都很有規律。你也許不這麼認為,但我的規律和你的其實也相去不遠。我很確定,因為那天只是個普通、平庸的早晨,就和任何其他日子一樣。我很確定,因為我就像往常一樣看見她了。
瑪扎妮早上六點叫醒我。我們靜靜地吃了一頓早餐。我回覆了幾封電子郵件,滑了一下IG,直到《今日秀》開播,將前一晚全世界發生的恐怖事件都攤在我面前。歐塔愉快地描述完世界是如何分崩離析後,艾爾告訴我們,今天拉斯克魯塞斯的氣溫會高達攝氏四十一度,喔耶,然後他咧開嘴,把畫面還給了《十一點新聞直播》,那是亞特蘭大的當地電視台。此時一如每個平日,都是早上七點十七分。然後就到了「威氏量表」的時刻。威氏量表只是一個數字,介於一到十一之間,為這個星球當天的氣候做評分。十一代表的是最理想的天氣,而我猜一則代表當天會下一場讓世界滅絕的流星雨。柴斯利.麥克尼爾會用整整四分鐘的時間告訴我們當地的天氣狀況,然後在把鏡頭切回去給位於紐約的艾爾之前給出威氏量表評分。
那四分鐘有時候真的讓人很痛苦。我的情緒狀態有時候會被威氏量表嚴重影響,這一點其實滿令人擔心的。我在家工作。我一直都在家裡。「外面」指的是我的前廊以外的地方,而我只有很少很少的機會能到外面去。威氏量表能讓我擁有看看外頭世界幾分鐘的邀請函。如果威氏量表給出了八分,就像今天這樣(「亞特蘭大,好好期待你們的週末吧!」),我就要盡快離開家門,趕到前廊上。更準確地說:我會在七點二十一分移動出家門。今天是這樣,明天也會是,只要我還有辦法出門、只要氣象預報是好天氣,我就會這麼做。
瑪扎妮走向自己的本田小轎車,對我揮手道別,明天見啦,丹尼爾。我們的規律現在已經成了一支無聲的舞蹈,是由多年來的經驗累積而成,瑪扎妮是弗雷德.亞斯泰爾,我則是琴吉.羅傑絲,照著她的動作移動,只是和她順相反、還穿著高跟鞋。她的英文現在很好了,但在過去幾年她還不太會說英文的日子中,我們學會了這支沉默的探戈之舞。有時候我們會聊聊。有時候不會。我看著她的老車低吟了一聲又一聲,才終於啟動。從我認識她的時候開始,她就在開這輛車了,我真不知道它怎麼還跑得動。
瑪扎妮駛過農業路,前往史第格曼體育館。前一晚的體育俱樂部活動結束後,她要去幫忙清潔現場。有一場喬治亞大學的主場美式足球賽要開打了,意味著這一週會充斥著各種大大小小的活動,也意味著瑪扎妮會有更多工作。她早上會先來照顧我,然後接著去做一連串奇怪的工作,例如打掃、褓母、居家拜訪、有時候也會幫忙掌廚。她昨天是這樣過的,接下來的幾百個明天也會是這樣。如果那輛有氣無力的車還能動的話。
我用吸管喝了一口水,在前廊上看著她離開。一個背著「水土不服樂團」背包的小孩心不在焉地走到大街上,使瑪扎妮不得不踩下煞車;孩子舉起手,半是道歉、半是漫不經心的習慣動作,然後走進了樹林裡。除此之外,街上一個人也沒有。當整個雅典的人都在宿醉時,早晨就是這麼寧靜。所有人好像都決定多睡一個小時似的。就連平常擠滿謹守本分的博士生的學生家庭式宿舍,現在也昏昏沉沉,光線昏暗。我深吸一口氣,享受外頭難得的寧靜時光。要只有我一個人在屋外,這機率能有多大?我一個人能有多少這樣在外獨處的機會?
然後我就看到她了。我現在描述給你聽時,把它講得很戲劇化,好像她突然跳到我面前一樣,好像我根本不可能沒看到她,好像她在一個黑白世界中穿著一件大紅色的外套一樣。好像我在一部驚悚電影裡一樣。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只是像平常一樣走著路。通常不只有她一個人會大清早在路上走,但在那天,就只有她一人。過去三週,我每天都在這個時間點看到她,分秒不差。也許她是個大二學生,她背著一個藍色背包,走在人行道上,和瑪扎妮剛才開車行駛的方向相同。今天是個美好的秋日,威氏量表八分、也許九分,此時是早晨七點二十二分,她正漫步走過農業路,輕鬆寫意,只是另一個準備走去上課的孩子。
一如往常,她和其他人只有一個地方不同,就是她沒有戴耳機。她從來不戴耳機。她不抬頭、總是獨自一人,她會融入人行道的街景。她從來沒有看見我坐在這裡,坦白說,如果不是她每天都和我在同一個時間出現在外面,我大概也不會注意到她。她就只是走路。她不會做別的事。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她停下了腳步一秒鐘。沒有任何原因:沒有車突然停在她面前、使她需要繞道之類的。她只是停下腳步,抬起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我視線相交。那顯然是個意外;她的視線挪開的速度比落在我身上的速度還快。但她看見我了。我也看見她了。她又停下腳步,再度瞥了我一眼,這次更仔細了一點,然後露出淺淺的微笑。她舉起右手。哈囉。然後她又繼續走她的路。
一輛大黃蜂左轉,從南景路駛上農業路。這輛大黃蜂已經變成了黃褐色,需要重新烤漆,而且需要比現在更悉心的照料。我猜那是六○年代末的復古車款——那時候的大黃蜂還被人視為高級的跑車,而不是七○年代的莎莉或貝蒂搶著要擠上車的炫耀工具。這輛車值得你投注大量心血,使它恢復昔日榮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疏於呵護。
車子在她身邊停了下來。她看向車內。她似乎聳了聳肩。她搖搖頭,似乎笑了一聲,然後又聳聳肩。駕駛接著便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注意到兩樣東西:我瞥見了他左腳閃亮、近乎半透明的靴子尖端——像金屬一樣會發光——還有他頭頂上戴著一頂藍色的亞特蘭大鶇鳥隊帽子。我記得,就連在那一刻,我都覺得那頂鶇鳥隊的帽子很奇怪。十到十五年前,確實有一支冰上曲棍球隊叫作亞特蘭大鶇鳥隊,但南方根本沒有人喜歡冰上曲棍球,所以他們就遷到加拿大的溫尼伯去了。誰會戴亞特蘭大鶇鳥隊的帽子啊?
她頓了頓,微微向右看了看,好像在確保沒有人看到她。然後她往左看過來,又一次看到了我。她很快地撇開視線,好像有點難為情,又或者只是在尋找著什麼,好像在尋求……什麼?我的同意嗎?也許她只是很高興有人在看她。也許她是希望沒人看到她。我不知道。那只是一個尋常的秋日早晨。我沒有理由多想這件事,所以我沒有去想。你也不會多想的。這只是件小事。
但她確實是上了那輛車。那是早上七點二十二分。我很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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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
1.
十一點十三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個陌生人稱為「混蛋殭屍實習生」,而且老實說,對死氣沉沉的星期二而言,這還不算太糟。週二到週四的旅客通常都是商務旅客,他們通常比觀光客好一點,但當事情出差錯時,他們又比觀光客更氣急敗壞,因為他們有地位。但今天是個輕鬆的星期二,威氏量表的數字很漂亮,這一定使大家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我猜「混蛋殭屍實習生」分別指的是我整體而言令人噁心、毫無靈魂、又對社會沒有任何影響力的狀態。(第一個詞太殘酷、也太荒唐,我們甚至不用認真討論我的性向究竟是或不是什麼。)使對方抓狂的意外是一場小暴風雨,那是我唯一能從即時氣象預報軟體中能看見的暴風雨,而它顯然使@pigsooeyhogs11去納什維爾要搭的那班飛機被困在阿肯薩斯州的小石頭郡了。雖然我可以同理他被困在阿肯薩斯州的不幸遭遇,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因為我正坐在喬治亞州雅典市的一張桌子前。但他不希望我幫忙。他只想要我坐著聽他發飆。我擁有做這份工作的獨特技能,而坐著聽他發飆就是其中一項。
@spectrumair 在機場裡坐了二十五分鐘了 沒有任何消息 三小啊?
@spectrumair 三十五分鐘了 還在等 #去你的光譜航空
@spectrumair 我知道你不在乎 但我還在等
公司訓練我們不要逐條回覆訊息。其實也不是辦不到——光譜航空是個地區性的小航空公司,只會來回八個機場、一天只飛三次;就算每個乘客都抓狂,我們也不會忙不過來——但逐條訊息回覆,會讓他們產生一個錯覺,好像我們真的在乎他們的抱怨一樣,但其實我們並不在乎。當然,我們得看起來像是在乎:就算只是一個總部設立在阿拉巴馬州的小航空公司,他們也不希望自己看起來像不重視自己忠實的顧客。但他們真的不在乎。如果他們真的在乎,他們就會花錢聘請全職的公關團隊和一個社群網站協調專員,或者,也許可以買幾架不會被幾片八十公里以外的小烏雲困住的飛機。但光譜航空不是這種公司。光譜航空只會花時薪二十五美元,聘請我溫和地回覆那些「不滿意」的推特發文。不過你只花七十九元,買一張從小石頭飛往納什維爾的單程機票,一分錢一分貨嘛。
當然,我可不是這麼告訴他的。在他發了三條推特,我則從總公司那裡得到警示,說航班在「天氣狀況緩解」前將無限期停飛之後,我才回覆。我得用比別人更長一點的時間才能回覆大家的訊息,我猜這也是他們喜歡讓我做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
@pigsooeyhogs11 很抱歉造成您的不便。您的航班受到天候影響,此時我們還無法提供您更多資訊,但有任何更近一步的消息,我們都會立即通知您。
一定要記得在回覆生氣的顧客時加上「等我電話」的表情符號。你能對一個表情符號發多大的脾氣?如果我們能單靠表情符號溝通,這世界上就不會有戰爭了。
事實證明,@pigsooeyhogs11可以對表情符號發很大的脾氣:又過了兩條推特的時間後,那句「混蛋殭屍實習生」就出現了。一旦顧客開始口出穢言或是暴力相向,我們就無計可施了,所以公司叫我們直接在推特上把他們消音。你不能封鎖他們——那會讓他們知道你其實聽到抱怨了——公司的指示是,把他們消音就好,把他們所有的尖聲大叫和抱怨連連全部丟到外太空去。讓他們對著一片混沌大吼大叫就好了。
我得承認,生氣的人們在手機上打出各種羞辱人的話,卻沒有人會看到,因為他們被消音了,這件事就某種層面上來說,其實有它的正面意義。以這種角度看來,我的工作幾乎是一種公共服務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惡魔要應付,而在日常生活中,你很難找到地方發洩所有的挫敗感。你可以對著枕頭大叫,或者對你的狗發飆,或者讓這些挫折感持續堆積,直到在錯誤的時機點爆發,進而傷害到你自己或你在乎的人。我必須說,在網路上對廉價地區航空表達憤怒,其實是最有建設性也最健康的方式之一。反正人們需要找地方發洩情緒。對我們發洩情緒也沒什麼不好。
但話說回來,我從來沒有把他們消音。現在他們是憤怒的旅客,但在飛機之外,他們只是別人的兒子、女兒、媽媽、爸爸、同事和老闆,他們只是在超市排隊的第五個顧客或去醫院探病的焦慮親屬,而最後,他們只是躺在棺材裡的一具軀體,讓許多坐在折疊椅上的人後悔自己沒有花更多時間陪伴而已。他們正在經歷痛苦,迫切地需要人們聽見他們的聲音,而剝奪他們這個權利似乎有點太吝嗇了。他丟出「混蛋」這個詞之後,對話就結束了。但要我叫某個痛苦的人閉嘴,實在太殘酷。公司政策是要我們把他們消音。但我就是做不到。
當有人越界,而公司政策明文規定我不能再和對方互動後,我很喜歡做一件事:我會去找和他搭同一班飛機、但用比較溫和的方式抱怨的其他旅客,然後給他們更多資訊。也許他們就坐在那個生氣的人附近,他們就可以告訴他了。至少我想這麼相信。我喜歡想像,和那個叫我混蛋的人搭同一班飛機的陌生人,得知飛機會在二十分鐘內起飛後,會去告訴他。那個生氣的人會放下手機,忘記自己一開始還在發脾氣,露出微笑,然後說:「噢,謝謝你。」好心人則會回應他的微笑。兩個陌生人以愉快的方式交換資訊,兩人都成了對方今天的亮點,這件事雖小卻事關重大,使兩人的日子都好過了一點。我們每天都會有這種互動。當有人幫我們開門的時候。排隊時有人替你揀起掉落的眼鏡時。沒有人會記得這些寧靜、迅速又平庸的善意小動作。我們只會記得那個在推特上叫我混蛋的人。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其實很親切,就算只是無意義的善意也一樣。船過水無痕。但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們在網路上總是比在現實生活中憤怒得多。
我做這份工作的表現要不就是堪稱完美,要不就是爛透了。我還不確定是哪種。但這是一份工作,而老實說,願意雇用我的公司應該也沒幾間了。所以我絕不會抱怨這份工作。就算@pigsooeyhogs11說他希望得腦癌、然後在大火中死掉也一樣。仔細想想,我其實不確定腦癌會不會使被火燒死這件事變得更痛苦或更致命。
門鈴響起,而我一如往常地花了好多時間上網,我甚至沒注意到整個早上的時間都過去了。我登出帳號,前往大門。崔維斯會來進行每週二的午餐拜訪,這次他帶了巴赫餐館的烤肉三明治。我已經忘了@pigsooeyhogs11和那天早上我和其他人所有的互動。大腦的運作方式也是滿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