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紈褲子落魄還鄉 涼王府雞飛狗跳
黃昏中,官道上一老一少被餘暉拉長了身影。
老的牽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跛馬,背負著一個被破布包裹的長條狀行囊,衣衫襤褸,一頭白髮,還夾雜幾根茅草,如果再弄個破碗蹲地上,恐怕就能乞討了。小的其實歲數不小,滿臉鬍茬兒,一身市井麻衫,似逃荒的難民一般。
「老黃,再撐一會兒,進了城、回了家,就有大塊肉、大碗酒了。他娘的,以前沒覺得這酒肉是啥稀罕東西,現在一想到就嘴饞得不行,每天做夢都想。」瞧不出真實年齡的年輕男人有氣沒力地說道。
僕人模樣的邋遢老頭子呵呵一笑,露出一口缺了門牙的黃牙,顯得賊憨厚、賊可笑。
「笑你大爺,老子現在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年輕人翻白眼道,他是真沒那個精神氣折騰了。
兩千里歸途,就只差沒落魄到沿路乞討。這一路,下水裡摸過魚,上山跟兔子捉過迷藏,爬樹掏過鳥窩,只要帶點葷的,弄熟了,別管有沒有鹽巴,那就都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一頓飯了。期間當他經過村莊試圖偷點雞鴨啥的時,好幾次被扛鋤頭、木棍的壯漢追著跑了幾十里路,差點沒累死。
哪個膏粱子弟不是鮮衣怒馬、威風八面?再瞧瞧自個兒,破爛麻衣一襲,草鞋一雙,跛馬一匹,還不捨得宰了吃肉,連騎都不捨得,倒是多了張蹭飯的嘴。惡奴就更沒有了,老黃這活了一甲子的小身板他光是瞅著就心慌,生怕他行走兩千里路哪天就沒聲沒息嗝屁了,到時候他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還得花力氣在荒郊野嶺上挖個坑。
尚未進城,城牆外頭不遠處有一個掛杏花酒的攤子,他實在是筋疲力盡了,聞著酒香,閉上眼睛,抽了抽鼻子,一臉陶醉,真他娘的香。
他一發狠,走過去尋了一條唯一空著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咬牙使出最後氣力喊道:「小二,上酒!」
身邊出城或者進城中途歇息的酒客都嫌棄這衣著寒磣的一主一僕,刻意坐遠了。生意忙碌的店小二原本聽著聲音要附和一聲「好」,可一看主僕兩人的裝束,立即就拉下臉。
出來做買賣的,沒個眼力見兒怎麼行,這兩位客人可不像是掏得出酒錢的貨色。店小二還算厚道,沒立刻趕人,只是端著皮笑肉不笑的笑臉提醒道:「我們這招牌杏花酒可要二十錢一壺,不貴,可也不便宜。」
若是以前,被如此對待,年輕人早就放狗、放惡奴了,可三年世態炎涼,過習慣了身無分文的日子,架子脾氣收斂了太多,喘著氣道:「沒事,自然有人來結帳,少不了你的打賞錢。」
「打賞?」店小二扯開了嗓門,一臉鄙夷。
年輕人苦笑,拇指、食指放在嘴邊,把最後那點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吹了一聲哨子,然後就趴在簡陋的酒桌上打鼾,竟是睡著了。店小二只覺得莫名其妙,唯有眼尖的人依稀瞧見頭頂閃過一點影子,一頭鷹隼般的飛禽如箭矢般掠過城頭。
大概過了酒客喝光一碗杏花酒的光景,大地毫無徵兆地轟鳴起來,酒桌搖晃。酒客們瞪大眼睛看著酒水跟著木桌一起晃蕩,都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四處張望。
只見城門處衝出一群鐵騎,綿延成兩條黑線,彷彿沒個盡頭。塵土飛揚中,高頭大馬,俱是北涼境內以一當百、名動天下的重甲驍騎。為首的將軍扛著一面招搖的王旗,鮮豔如血,上書一字──徐!
乖乖,北涼王麾下的嫡系軍。天下間,誰能與馳騁輾轉過王朝南北十三州的北涼鐵騎爭鋒?以往,西楚王朝覺得它的十二萬大戟士無人敢攖其鋒芒,可結果呢,景河一戰,全軍覆沒,降卒悉數被坑殺,哀號如雷。
兩百精銳鐵騎衝刺而出,浩浩蕩蕩,氣勢如虹,頭頂一隻充滿靈氣的鷹隼似在領路。
兩百鐵騎瞬間靜止,動作整齊劃一,這份嫺熟,已經遠遠超出一般行伍悍卒、百戰之兵的範疇。
正四品武將折衝都尉翻身下馬,一眼看見牽馬老僕,立即奔馳到酒肆前,跪下行禮,恭聲道:「末將齊當國參見世子殿下!」
而那位口出狂言要給打賞錢的寒酸年輕人只是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小二,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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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涼王府龍盤虎踞於清涼山,千門萬戶,極土木之盛。王朝碩果僅存的異姓王,在廟堂和江湖都是毀譽參半的北涼王徐驍—作為一名功勳卓著的武臣,可謂得到了皇帝寶座以外的所有東西。
在西北三州,他就是當之無愧的主宰,隻手遮天,翻雲覆雨,難怪朝中與這位異姓王政見不合的大臣們私下都會文縐縐地罵一聲「徐蠻子」,而一些居心叵測的,更誅心地丟了頂「二皇帝」的帽子給他。
今天王府很熱鬧,位高權重的北涼王親自開了中門,擺開輝煌儀仗,迎接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府中下人們只聽說是來自道教聖地龍虎山的神仙,相中了癡癡傻傻的小王爺,要收作閉關弟子,這可是天大的福緣,北涼王府都將其解釋成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小王爺自打出生起便沒哭過,讀書識字一竅不通,六歲才會說話,名字倒是威武氣派—徐龍象,傳聞還是龍虎山的老神仙當年給取的,說好十二年後再來收徒,這不就如約而至了。
王府內一處院落,龍虎山師祖一級的道門老祖宗撚著一縷雪白鬍鬚,眉頭緊皺,背負一柄不常見的小鍾馗式桃木劍,配合他的相貌,確實當得「出塵」二字,誰看了都要由衷讚一聲世外高人啊。但此番收徒顯然遇到了不小的阻礙,倒不是王府方面有異議,而是他的未來徒弟強脾氣上來了,蹲在一株梨樹下,用屁股對著他這個天下道統中,論地位能排前三的便宜師父,至於武功嘛,咳咳,前三十總該有的吧。
連堂堂大柱國北涼王都得蹲在那裡好言相勸:「兒子,去龍虎山學成一身本事,以後誰再敢說你傻,你就揍他,三品以下的文官武將,打死都不怕,爹給你撐腰。兒啊,你力氣大,不學武撈個天下十大高手當當就太可惜了。學成歸來,爹就給你一個上騎都尉當當,騎五花馬,披重甲,多氣派。」
小王爺完全不搭理,死死盯著地面,瞧得津津有味。
「黃蠻兒,你不是喜歡吃糖葫蘆嗎?那龍虎山遍地的野山楂,你隨便摘、隨便啃。趙天師,是不是?」
老神仙硬擠出一抹笑容,連連點頭稱是。可哪怕位於堂堂超一品官職、在十二郡一言九鼎的大柱國都說得口乾舌燥了,少年還是沒什麼反應。他估計是嫌老爹太過聒噪,便翹起屁股,噗一下來了個響屁,還不忘扭頭對老爹咧嘴一笑,把北涼王給氣得抬手作勢要打,可抬著手僵持一會兒,就作罷。一來是不捨得打,二來是打了沒意義。
這兒子可真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徐龍象,取自「水行中龍力最大,陸行中象力第一,威猛如金剛,是謂龍象」。別看綽號「黃蠻兒」的傻兒子憨憨笨笨,至今斗大字不識,皮膚透著一種病態的暗黃,身形比同齡人都要瘦弱,但這氣力,卻是一等一駭人。
徐驍十歲從軍殺人,從東北錦州殺匈奴到南部滅大小六國、屠七十餘城,再到西南鎮壓蠻夷十六族,什麼樣膂力驚人的猛將沒有見過,但如小兒子這般天生銅筋鐵骨、力拔山河的,真沒有。
徐驍心中輕輕嘆息,黃蠻兒若能稍稍聰慧一些,心竅多開一二,將來必定可以成為陷陣第一的無雙猛將啊。
他緩緩起身,轉頭朝龍虎山輩分極高的道士尷尬一笑,後者以眼神示意不打緊,只是心中難免悲涼。收個徒弟收到這份上,也忒不是個事兒了,一旦傳出去還不得被天下人笑話,
這張老臉就甭想在龍虎山那一大幫徒子徒孫面前擺放嘍。
束手無策的北涼王心生一計,嘿嘿道:「黃蠻兒,你哥遊行歸來,看時辰也估摸進城了,你不出去看看?」
小王爺猛地抬頭,表情千年不變的呆板僵硬,但尋常木訥無神的眼眸卻爆綻出罕見光彩,很刺人,拉住老爹的手就往外衝。可惜這北涼王府出了名的百廊回轉、曲徑千折,否則也容不下一座飽受朝廷清官士大夫們詬病的聽潮亭。
手被兒子握得生疼的徐驍不得不數次提醒走錯路了,他們足足走了一炷香時間,這才來到府外。
父子和老神仙身後,跟著一幫扛著大小箱子的奴僕,都是準備帶往龍虎山的東西。北涼王富可敵國,對兒女也是素來寵溺,見不得他們吃一點苦、受一點委屈。
到了府外,小王爺一看到街道空蕩,哪裡有哥哥的身影,先是失望,繼而憤怒,沉沉嘶吼一聲,沙啞而暴躁。起先想對徐驍發火,但笨歸笨,起碼還知道這位是父親,否則徐驍的下場恐怕就得像前不久秋狩裡遇到徐龍象的黑羆了,倒楣的黑羆被單槍匹馬的十二歲少年生生撕成兩半。他怒瞪了一眼心虛的老爹,掉頭就走。
不希望功虧一簣的徐驍無奈地丟給老神仙一個眼神,龍虎山真人微微一笑,伸出枯竹一般的手臂,但僅是兩指夾住了小王爺的手腕,輕聲慈祥道:「徐龍象,莫要浪費了你百年難遇的天賦異稟,隨我去龍虎山,最多十年,你便可下山立功立德。」
少年也不廢話,哼了一聲,繼續前行,但玄妙古怪的是他發現自己沒能掙脫老道士看似雲淡風輕的束縛,那踏出去懸空的一步如何都沒能落地。
北涼王如釋重負,這位道統輩分高到離譜的上人果真還是有些本事的。知子莫若父,徐驍哪裡不知道小兒子的力道,霸氣得很,以至於他都不敢多安排僕人女婢給兒子,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捏斷了胳膊腿腳。這些年院中被坐壞、拍爛的桌椅不計其數,也虧得北涼王府家底厚實,尋常殷實人家早就破產了。
小王爺愣了一下,隨即發火,輕呵一聲,硬是帶著老神仙往前走了一步、兩步、三步。
頭頂黃冠、身披道袍的真人只是微微「咦」了一聲,不怒反喜,悄悄加重了幾分力道,阻止了少年繼續前行。
如此一來,徐龍象是真怒了,面容猙獰如同一隻野獸,伸出空閒的一隻手,雙手握住老道士的手臂,雙腳一沉,「喀嚓」一聲在白玉地板上踩出兩個坑,一甩,就將老道士整個人丟擲了出去。
大柱國徐驍瞇起眼睛,絲毫不怕惹出命案。那道士若沒這個斤兩、本事,摔死就摔死好了,他徐驍連不可一世的西楚王朝都用涼州鐵騎踏平了,何時對江湖門派有過絲毫的敬畏?
天下道統首領龍虎山又如何?所轄境內數個大門大派雖比不上龍虎山,但在王朝內也屬一流規模,例如那數百年一直跟龍虎山爭道統的武當山,在江湖上夠超然了吧,還不是每年都主動派人送來三、四爐珍品丹藥?
老道士輕輕飄蕩到王府門口的一座兩人高漢白玉石獅子上,極富仙人氣勢。光憑這一手,若是擱在市井中,那還不得博得滿堂喝彩啊。這按照北涼王世子,即徐驍嫡長子的那個膾炙人口的說法就是:「該賞,這活兒不簡單,是技術活。」指不定就是幾百、幾千兩的銀票打賞出去了。想當年世子殿下還沒出北涼禍害別人的時日,多少青樓清伶或者江湖騙子得了他的闊綽賞錢。
最高紀錄是一位外地遊俠,在街上一言不合就與當地劍客相鬥,從街邊菜攤打起打到湖畔,最後打到湖邊涼州最大窯子溢香樓的樓頂,把白日宣淫的世子給吵醒了。他顧不得白嫩如羊脂美玉的花魁小娘子,立馬在窗口大聲叫好,事後在世子殿下的摻和下,官府非但沒有追究,反而差點給那名遊俠送去「涼州好男兒」的大錦牌,更是讓僕人快馬加鞭送去一大疊整整十萬兩的銀票。
沒有喜好玩鷹鬥犬的世子殿下的大好陵州,可真是寂寞啊。正經人家的小娘子們終於敢漂漂亮亮地上街買胭脂了,二流紈褲們終於沒了跟他們搶著欺男霸女的魔頭了,大大小小的青樓也等不到那位頭號公子哥的一擲千金了。
北涼王徐驍膝下有二女二子,俱是奇葩。
大郡主出嫁,連剋三位丈夫,成了王朝內臉蛋最俏、嫁妝最多的寡婦,在江南道五郡豔名遠播,作風放浪。
二郡主雖相貌平平,卻是博學多才,精於經緯,師從上陰學宮韓谷子韓大家,成了兵法大家許煌、縱橫術士司馬燦等一干帝國名流的小師妹。
徐龍象是北涼王最小的兒子,相對聲名不顯,而大兒子則是連京城那邊都有大名聲的傢伙。一提起大柱國徐驍,必然會扯上世子徐鳳年,「讚譽」一聲虎父無犬子,可惜徐驍是英勇在戰場上,兒子卻是爭氣在風花雪月的敗家上。
三年前,傳言世子殿下徐鳳年被脖子上架著刀劍攆出了王府,被迫去仿學關中豪族年輕後輩及冠禮之前的例行遊歷,一晃就是三載,澈底沒了音信。陵州至今記得世子殿下出城時,城牆上十幾號大紈褲和幾十號大小花魁眼中含淚的感人畫面,只是有內幕說等世子殿下走遠了,當天紅雀樓的酒宴便通了個宵,太多美酒倒入河內,整座城都聞得見酒香。
回到王府這邊,心竅閉塞的小王爺奔向玉石獅子,似乎摔一個老頭子不過癮,這次是要把礙眼的老道連同號稱千鈞重的獅子一同摔出去。只是他剛搖晃起獅子,龍虎山老道便飄了下來,牽住少年的一隻手,使出真功夫,以道門晦澀的「搬山」手法,巧妙一帶,就將屈膝半蹲的少年拉起身,輕笑道:「黃蠻兒,不要鬧,隨為師去吧。」
少年一隻手握住獅子底座邊角,五指如鉤,深入玉石,不肯鬆手,雙臂拉伸如猿猴,嘶啞嚷道:「我要等哥哥回來,哥哥說要給我帶回天下第一美女做媳婦,我要等他!」
位極人臣的大柱國徐驍哭笑不得,無可奈何,望向黃冠老道,重重嘆氣道:「罷了,再等等吧,反正也快了。」
老道士聞言,笑容古怪,但還是鬆開了小王爺的手臂,暗自咋舌。這小傢伙何止是天生神力,根本就是太白星下凡嘛。不過,那個叫徐鳳年的小王八蛋真的要回來了?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想當年他頭回來王府,可是吃足了苦頭,先被當成騙吃騙喝的江湖騙子不說,那才七、八歲的兔崽子直接放了一群惡犬來咬自己,後來好不容易解釋清楚,進了府邸,小王八玩意兒又壞心眼了,派了兩位嬌滴滴的美嬌娘三更半夜來敲門,說是天氣冷要暖被子,若非老道定力超凡脫俗,還真就著了道。現在偶爾想起來,挺後悔沒跟兩位姑娘徹夜暢聊《大洞真經》和《黃庭經》,即便不聊這個,聊聊《素女心經》也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