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殺死糖果人
一名青少年,身形纖瘦,頭髮微捲,戴著手銬,穿著藍綠色監獄連身衣,坐在無標示警車,帶著司機開上一條坑坑疤疤的路。該名員警領著一個小車隊,載著警探,朝一排L型的鐵皮浪板儲藏小屋前進,地址是德州休士頓希爾維貝爾街四五〇〇號──這裡是西南船隻倉儲。車隊停在十一號倉庫附近。前導車走出來穿西裝的男人,其中一位協助那位男生下車。男生一臉茫然,幾乎無法站直。
警探需要這位男生,因為男生才剛揭露了狄恩・柯爾(男生當天早上槍殺的當地電工)殺害了其他男生,把屍體埋在這間倉庫的泥土地面下。警探起先駁斥男生的說法,畢竟他還只是個孩子,而且吸食油漆的快感才剛退去。不過他還提到大衛・海勒吉斯特、馬蒂・瓊斯、查爾斯・考伯,三位都接獲失蹤報案,其中兩位幾個星期前在同一天消失。儘管一九七三年八月當天午後悶熱到令人窒息,一行人還是來到此處確認亨利的說法。
幾名警察來自休士頓警察局,又有幾名來自附近的帕沙第納(柯爾被槍殺的地方)。雙方同意合作辦案。下午五點半左右,一群人接近那間船隻倉庫的鋼製大門。一副掛鎖阻擋了去路。警方找到住在附近的倉庫老闆梅米・麥尼爾,向他說明緣由。
老闆聽到租客死了,很是苦惱,還說狄恩・柯爾人很好,每個月都準時付費,從一九七〇年十一月開始租倉庫以來,沒漏過半次。房東沒有柯爾掛鎖的備份鑰匙,同意員警撬開鎖。一名員警使用汽車鐵製挖胎棒成功破門。開啟大門,進到沒有窗戶、長三十四呎、寬十二呎的挑高空間,一陣悶住的熱氣襲來,大家往後踉蹌。往裡看,只見一個雜亂的倉庫。大家步入倉庫,評估存放物件。
倉庫中央,交疊蓋著兩條發霉的地毯,遮住了泥土地面。藍色地毯與兩側牆面同寬,長度則約十二呎。沿著右邊靠後側的方地,警探看到一輛蓋著車罩的車、兩罐壓縮天然氣桶、一台小型紅色單車、一個空的傢俱紙箱、一只裝滿鞋子衣服的塑膠袋。
警探統計了,共有八個二十加侖的金屬容器,其中一個容器上放了兩袋十磅的石灰。靠近左邊牆壁,凸起的泥土貝殼地面有個縫,飄出淡淡的異味。兩把短柄鏟、一把壞掉的耙子,耙子的叉齒上有白色殘留物,加深了不祥的印象,這石灰底下肯定埋著什麼。
帶路的男生來到門檻,一臉蒼白,沒有踏進倉庫,而是向後退開,坐在草地上,雙手抱頭。那天,他的人生改變了,無可轉圜。
十七歲的小埃爾莫・韋恩・亨利剛剛開槍射殺了狄恩・柯爾,亨利說開槍是為了救自己和兩位朋友,那兩位朋友是柯爾決定要虐待的目標。亨利接著告訴警探這間船隻倉庫,有四名或可能更多名孩童被埋在裡面。
帕沙第納警察局警探戴福・馬里肯,當天早上槍擊後就一直在亨利旁邊,盯著這名無望的青年。這孩子還沒有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很多都沒說。亨利領著他們抵達船隻倉庫,毫無困難,儘管他說只來過一次。亨利也指出倉庫老闆住在哪裡。他還知道什麼?他還做了什麼?但這些問題可以等。
首先,警方必須查出狄恩・柯爾是否如同男孩主張,是一位殺手。
窺一眼防水帆布下方,一台拆開只剩車架的雪弗蘭卡瑪洛,似乎用來供應零件——常見的贓車賺錢手法。警方必須檢查該車的狀況,再移出倉庫,那台兒童單車也是一樣。警隊攝影師比爾・海爾為每個物件拍了照片,隨即站到一旁讓鑑識小組開工。犯罪現場鑑識人員採取泥土、石灰樣本,從多個地方採集指紋,打包物件,當作可能的證物。
約莫晚上六點半,消息傳來說那台卡瑪洛似乎是偷來的,那台單車的小主人是十三歲的詹姆士・德雷馬拉,將近一週前有人通報這名男孩失蹤。又一名失蹤男孩,還不是亨利提過的其中一位。這名男孩加上其他三名,等於可能有四個墳墓,或許有五個,因為一九七一年格雷戈里・馬利・溫克爾和大衛・海勒吉斯特一起消失。但似乎不大可能,誰聽聞過一名男人可以抓走數名男孩再殺掉,卻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警探依然存疑,指示兩名從監獄借來的囚犯——「模範囚犯」——挖掘壞掉的耙子旁那散發臭味的泥土小丘。空氣不知為何沒那麽悶了,但室外溫度仍舊炙熱,還有一股會讓襯衫黏在肌膚上的潮濕。模範囚犯開始挖掘。
地下八吋,敲到一層白色石灰,用鏟子再敲幾下,露出一塊厚厚的透明塑膠布。一邊移開沙土壤,一邊先聞到氣味,再看到:全身腫脹、赤裸的金髮男孩,包在塑膠布中,右側身朝下倒。從屍體大小,警方猜測年紀大概十二、三歲。或許是德雷馬拉?白色膠帶纏住男孩的雙腳。模範囚犯緊張地從洞中整捆拉起,搬到外面,經過亨利。
挖出裹滿泥土靠近洞底腐化的綠色塑膠袋,裡頭裝著屍骨。受害者放進袋子就一直維持蜷縮的姿勢。亨利似乎沒錯:這地方是私人埋葬場。警探呼叫請求更多人手支援。大家暫時還不會離開現場。模範囚犯嘟嘟囔囔發牢騷,他們不喜歡這份工作,其中一位還到外面去吐,但必須繼續挖下去。這個大小的倉庫,還有很多地面要開挖。警方請求架設投射燈、大型電扇,還把車子拖了出來。
第二批車體殘骸一移出,模範囚犯在髒兮兮的藍色地毯下方,找到第二處動過手腳的痕跡。在一層石灰下方,挖出一片合板,六吋長一呎寬,看似是個標記。拉出合板,挖得更深,直到發現兩具開始分解的受害者屍體,都包在厚塑膠膜中,用繩子綑住。兩名受害者都左側身朝下倒,面向彼此,頭對著腳,似乎同時被殺害、掩埋。
或許,他們是馬蒂・瓊斯和查爾斯・考伯,兩週前警方才撤銷兩人的失蹤報案,認為他們只是離家出走,沒有派任何人力去尋找。官方理由是,這段時間有那麼多青少年離開休士頓,似乎沒有理由浪費資源去找尋。瓊斯和考伯是好哥兒們,在同一天消失無蹤,想當然兩人就是一起離家出走。但他們只是許多位男孩的其中兩名,這些男孩都是自一九七一年開始,從一處叫休士頓高地的地方失蹤。六名男孩曾經上同一所中學。光是這點,就該引起大眾疑慮,尤其他們的父母又已經為警方疏於回應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沒有父母相信自己的孩子離家出走。那晚,在那間又熱又臭的倉庫裡,每位警察可能都知道要為這紕漏付出慘痛代價。
現在已經發現四具遺體了——正是亨利陳述的數目。警方大可以喊停,但他們明白或許還有更多具。這地方可能還埋有其他證據或物品,可以協助辨識這些孩子的身分。探查必須繼續。
開挖的下一個洞就是卡瑪洛原本放置的地方,挖出一顆頭顱和一些骨頭,下方又是一捆塑膠布包住的遺骸,分解得如此徹底,警方無法判斷手和腳擺放的方向。這樣就有六名受害者了。犯罪作家傑克・奧爾森認為當房東前來觀望,告訴警方柯爾因為「空間不夠用了」,最近還想要租另外一間,有幾名警官感到噁心。
救護車運送遺骸到哈里斯郡立停屍間。馬里肯看著亨利抽菸。這孩子真的阻止了一名殺手,就如他所說。要是他沒有阻止,他和他的朋友也很可能都會被丟棄在那裡,柯爾則繼續殺人,天知道還會持續多久。
現場來了幾名記者。其中幾位發現那位長髮、滿臉痘痘的男生,目前這則恐怖故事圍繞著展開細節的中心人物。男生看起來最多不過十四歲,矮小纖瘦,看不出來會造成這一切麻煩。亨利一會兒哭泣,一會兒告訴守衛他沒事。亨利抱怨頭很痛。亨利想要打電話給媽媽,已經哀求了好幾個小時,說想要和媽媽講話。
警方毆打KPRC-TV的記者傑克・卡托,因為他逮到機會讓亨利使用他車上的電話。亨利接受了,但這是與惡魔交易。卡托沒經過這名青少年同意,就拍攝亨利倚在一台紅色福特野馬告訴媽媽瑪麗・亨利消息。記錄媽媽聽到兒子自白的震驚音檔都在電視上播出了。
亨利的聲音顫抖道:「媽媽?」
「是的,是媽媽,寶貝。」
一陣沈默。「我殺了狄恩。」亨利用手遮住臉。
「韋恩?」媽媽聽起來很震驚。「噢,韋恩,你沒做吧!」
「不,媽媽,我做了。」
「噢,天啊!你在哪?」媽媽開始哭泣。
亨利告訴媽媽他人在柯爾的「倉庫」。當媽媽問是否可以去找他,亨利說可以來,但警探隨即指示亨利告訴媽媽不能來。警探知道他只是名青少年,家長「應該」在場,但卻不想媽媽來讓亨利閉嘴。很可能媽媽還會帶律師。亨利像媽媽保證自己沒事:「我和警察在一起。」晚點會再和媽媽碰面。
獨自一人,亨利喃喃自語說自己認識其中幾位男孩,還把他們介紹給柯爾。「是我的錯。」
卡托詢問亨利訪談能否攝影,但亨利不想要上鏡。卡托趁攝影師專心拍攝排出倉庫內腐爛臭味的電扇時,想辦法錄下亨利的幾句話。美國第十一台電視台記者,說服亨利在晚間直播的時候面對面訪談。亨利承認他已經認識柯爾好一陣子,大概兩年。他們喜歡一起喝啤酒。亨利說柯爾曾談到某個組織涉及了這一切,同一個組織還付柯爾好幾千美元。但亨利似乎有些懷疑,因為從柯爾的生活模式看不出來有這樣的關係。
現在到處都在播這些報導。亨利完全沒讓媽媽知道接下來會看到什麼——媽媽和鄰居都不知道。有些鄰居是那些從柯爾船隻倉庫移出的男孩的父母,瑪麗・亨利還曾在那些男孩消失時安慰這些父母。
「我不相信。」瑪麗說。「那不是我的小韋恩。他才不會做那種事。他喜愛大家。」媽媽回想,亨利五歲的時候,走在教會的走道上,宣布要成為牧師。直到最近,亨利還隨身帶著聖經,塞在襯衫口袋裡。亨利是好孩子。瑪麗知道亨利最近心煩意亂。亨利會說些奇怪的事情,太奇怪了所以瑪麗還和精神科醫生預約。瑪麗記得才兩週前柯爾告訴他說計劃帶他兒子去玩,但旅遊地點瑪麗完全無法取得聯繫。滿腔憤怒,瑪莉警告柯爾如果他敢這麼做,瑪麗會叫警察去逮捕他。瑪麗說:「他肯定做了很糟糕的事,韋恩才會殺他。」
本案正加速朝著出乎意料的面向揭露,比起狄恩・柯爾致命的射殺更加驚人。
看到屍袋一一移出船隻倉庫,亨利表現得很驚訝。亨利早知道有四具,懷疑可能另外還有一兩具,但看起來柯爾的秘密比他理解的還要更加黑暗。亨利還知道另外兩處埋葬地,起初只想告訴警方這麼多而已,但是承受著要說出所有實情的壓力,亨利的許多評論中都流露出這個壓力。
亨利對一名警官哀歎道:「我沒辦法不感到罪惡,就像我好像自己殺了這些男孩,我造成他們的死亡。我領著他們直直走向狄恩。」
該名警官告訴亨利他應該覺得幸運,畢竟他很可能也會被埋在這裡。亨利把臉埋在手中,知道自己不值得任何安慰,他應該要更早更早就殺了柯爾,或者應該要去報警。他擬了好多逃跑計畫,但試過的沒一個有用。他的軟弱讓自己都丟臉。有幾個關鍵時刻,亨利大可以做出正確的選擇,但每次都臣服於柯爾想要的選擇。
大約晚上十點,馬里肯送亨利回帕沙第納的監獄,帕沙第納也是亨利給予狄恩・柯爾致命一擊的小鎮。馬里肯相信他們不再需要亨利的協助,不久就明白這不過只是惡夢的開端。
四號洞,位在右後方角落,又挖出兩具屍體,相互埋得很近。看起來有幾位孩子直接被丟下去,一具壓住一具。在第七具遺骸下方,模範囚犯找到一件飾有長流蘇的麂皮外套、一綑打結的繩子、一塊藍色毛巾布料。第八具被殺害的男孩,被埋的時候是坐姿,似乎是用一段降落傘繩綁住。這場景怎麼看都不真實。沒有人就這樣殺了孩子,埋在船隻倉庫。狄恩・柯爾究竟是誰?
午夜過後,疲憊的警探喊了暫停,搜查還沒結束,但大家都需要休息。臭氣和熱氣,大家都難以忍受。有些模範囚犯似乎有創傷的跡象。沒人預料到,會在這裡待這麼久。為了一件不大可能的報案,照例執行的出差查看,竟然發展成好幾具屍體的重大案件。到目前為止,挖了靠近兩邊牆以及倉庫中央的地面,還有好多處尚待挖掘。有些遺骸的年代顯示,屍體已經在這好一陣子了。
一群記者對著鏡頭大喊,為電視新聞台播報這駭人的發現。家裡有男孩失蹤的父母,打給彼此,仔細聽著報導的字字句句。傑克・奧爾森如此描述他們,對於休士頓警方之前宣稱他們失蹤的兒子,只是離家出走而感到憤怒。後來瑪麗・亨利回想那天,告訴記者,他在和媽媽克莉絲汀・韋德及三位年小兒子同住的家裡,坐著一動不動。瑪麗知道「埃爾莫・韋恩」和柯爾比較親近,也已經有一年半了,埃爾莫・韋恩試著告訴媽媽自己有麻煩,但瑪麗沒有聽。瑪麗唯一的希望就是,現在目睹的一切都會獲得解決。勢必得如此。瑪麗迫切地想要見到大兒子,想要聽他解釋到底怎麼一回事,但瑪麗無法就這樣跑出去找大兒子。夜這麼深,瑪麗懷疑警方不會允許他和兒子碰面。對瑪麗而言,那一夜既無眠又痛苦。
同樣的,亨利在空蕩蕩的牢房裡睡得一點都不安穩。他產生幻覺,看到一名女人跟著一隻狗走進來,然後一位年邁的黑人女性似乎在拍他的照片。對於這入侵,亨利感到驚慌。他也無法變得溫暖,手足無措,不由自主地顫抖。
隔天天剛亮,天氣就像昨天一樣悶熱。挖出更多具屍體,有些穿戴著衣服飾品,例如泳衣、鞋子、皮帶。法醫小組開始找尋他們的名字。一對失蹤兄弟的身分證,證實了他們的命運。休士頓警察局警探卡爾・西本奈歇爾一臉恐懼,看著馬蒂・瓊斯的遺骸,馬蒂是他的表弟,竟然被殺害了。但其他人的身分就比較難識別了。電視台工作人員拍攝可怕的作業畫面,拉出塑膠布包裹住的分解屍體,抬往等待接送的交通工具。證據顯示,其中有幾具屍體的生殖器慘遭殘害。其中一個洞裡,混合了兩名男孩的屍骨,難以分別哪些骨頭屬於哪名男孩。
接下來幾天,休士頓大謀殺成了美國史上規模最大的多重凶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