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新的一年
月亮在雲層隱現,少年的臉頰有著霜雪般的微涼。
於是,童妍用唇瓣去溫暖那片微涼。
髮尾從肩頭垂落,她緊閉雙眼,兩片睫毛蝶翅般微微顫動。
呼吸都快停止。
血液沸騰湧上臉頰,燒得皮膚刺痛,眼前一切像是蒙了一層暖光似的朦朧而又夢幻。
周圍的景物彷彿一個接著一個熄滅黯淡,整個世界只剩下路燈籠罩下的長椅,和暖光中親吻相貼的一對少年人。
沈肆僵住了。
他等待頭頂懸掛的刀尖落下,沒想到,卻等來一顆珍貴的蜜糖。
直到一口氣憋到了底,童妍才離開少年的臉頰,低低呼出一口白氣。
光線傾瀉下來,她看到沈肆驚愕隱忍的眼睛。
那雙漂亮的眸子裡,倒映著她羞怯而又無措的樣子。
她親了沈肆。
她瘋了,真的親了沈肆!
童妍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攫取,心臟跳得快要死去。
「沈肆……」童妍滿眼盈盈的水光,紅暈一路從眼尾爬上耳根,竭力穩住顫抖的聲音問:「我剛才所說的、所做的,你……你都懂了嗎?」
她拋出所有的籌碼,期許同等的回應。
所有的勇氣都在剛才那一吻中被耗了個乾乾淨淨,只能如同涸澤之魚般輕輕喘息,等待命運的裁決。
沈肆注視她乾淨熱忱的眼眸。
如同四月的暖陽,已經給予夠多了,卻不吝嗇於更多,硬生生在陰暗的深淵裡鑿開一線天光。
見沈肆長久沉默,童妍眸光開始閃爍。
裸露在空氣中的腿微微顫抖,她甚至後悔為什麼要在腿受傷時表白,連轉身逃跑都沒辦法做到。
垂下眼睫,沈肆有了動作。
他就著單膝跪地的動作,伸手溫柔地托住童妍的後腦,像是跨年夜的煙火下一樣,然後前傾身子湊了上來。
陰影籠罩,童妍呼吸再次停止,滿眼都是沈肆英挺放大的容顏。
那一瞬,她以為沈肆會回吻上來。
但他只是離唇瓣還有一線之隔的時候停住了動作。
隱忍著,他將額頭輕輕抵在童妍的額頭上,修長的手掌下移,輕輕捏了捏她的後頸。
那是臣服的動作,寵溺溫柔。
他們什麼也沒說,只是彼此簡單的額頭相抵,呼吸交纏,在雪夜靜靜地相依取暖。
就好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沈肆將童妍送回了家。
路燈一盞接著一盞在身邊倒退,自行車碾過冰雪濕滑的路面,揚起的風吹散些許燒心的燥熱。
社區門外,童妍磨蹭著不肯進門,有些不甘心。
或許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當嘗到一點甜頭,就貪婪地想要更多。
她用腳尖勾畫著道旁的積雪,沈肆就站在一旁陪她,目光安靜包容。
三分鐘,五分鐘……
童妍有點明白曹煦面對自己時的那種手足無措了,既滿懷期許,又怕期望落空。
她垮肩嘆了一口氣,抬頭咽了咽嗓子,細聲說:「我……我上去了。」
童妍在心裡唾棄自己的沒用,憋了半晌,說出來的卻是這樣不痛不癢的一句。
沈肆嘴角輕輕動了動。
他把裝著藥水、棉花棒和OK繃的塑膠袋遞到童妍手裡,說:「記得擦藥,傷口別沾水。」
童妍「噢」了聲,又磨蹭了一下,才瘸著腿慢慢挪進了社區。
沈肆在樓下站了很久,直到電梯上了八樓,走廊暖黃的感應燈亮起。
「爸,媽媽,我回來了。」童妍關上門,單腿跳著換鞋。
周嫻一眼看到她姿勢不對勁,忙放下手裡的教案書問:「妳的腿怎麼了?」
童妍用書包擋住褲子上的破損,小聲說:「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到哪裡了?嚴不嚴重?」童向陽立刻放下遙控器起身。
童妍不在意地笑笑,「沒事沒事,同學已經幫忙上過藥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
周嫻拿了條乾淨的睡褲過來,讓童妍換上,又瞪了一旁乾著急的童向陽一眼,「早說了外面下雪不安全,你勤快點開車去接一下妍妍,不就沒這事了嗎?」
童妍回到房間換好褲子,外頭夫妻倆的拌嘴聲才漸漸停止。
她靠在床上,傳訊息給沈肆報平安,然後將手機扔在被褥上,抱著枕頭發呆出神。
床頭櫃上還放著沈肆買的藥水,她一閉眼就能回想起他手掌貼在自己小腿肚上的觸感,溫暖炙熱,有著掌控一切的力度。
她想起長椅上安靜的額頭相抵,少年的睫毛不安地顫動,像是在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作鬥爭。
他沒有推開自己,應該多少是有點感覺的吧?
可是為什麼不願回應呢?童妍想不明白。
寂靜的夜,她獨自將燥熱的臉埋入枕頭中,長長呼了一口氣。
少女的暗戀就像是懷揣著一顆水果硬糖,入口酸澀,回味甘甜。
※
寒假前最後一天上課,教室裡比平時更加吵鬧,學生的心都散了。
童妍安排了背誦任務下來,就見桌上的保溫杯裡照例裝滿了熱水。
而臨窗的位子上,沈肆正靠著椅背,一手放在桌面上,一手捏抽屜裡那個U型枕的貓耳朵。
見她盯著自己看,沈肆撚耳朵的動作頓了頓,抬眼問:「看什麼?」
漫不經心的語調,透著久違的平和。
「沒什麼呀。」童妍捧著保溫杯笑著搖頭,髮尾輕輕甩動,像是有星辰揉碎在眼眸中。
總要給他一點時間去適應。
只要沈肆不拒絕,她就每天都靠近他一點,遲早有一天能真正走入他心底……
這樣想著,童妍心裡暖洋洋的,感覺自己又有動力了!
寒假十二天,各科老師鉚足全力安排作業,有些同學下課睡十分鐘醒來,腦袋上就頂滿了白花花的試卷。
國文科也統一印了幾本練習卷。
第二節課後,童妍從影印室搬了卷子回來,遠遠看見走廊上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身後還跟著兩個高大的,保鏢模樣的壯漢。
男人看不出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穿著剪裁得體的高級深藍色西裝,烏黑濃密的頭髮梳成大背頭,臉色是吸血鬼一樣病態的白,但長得很高大英俊——是那種跨越了年齡的、極具視覺衝擊力的陰柔俊美。
他的眉骨很高,五官深邃,或許應該有混血的基因。
他一手夾著菸,一手插口袋隨意而站,渾身透著普通人沒有的散漫貴氣,懶洋洋朝童妍的方向掃了一眼……
來往的學生很多,他不是特定地看某一個人,可童妍卻有種被毒蛇盯住的感覺,陰森涼氣順著脊背攀爬而上。
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種膽顫的感覺從何而來,男人調開了視線,望向走廊盡頭,露出意義不明的、陰冷的笑容。
然後,童妍看到沈肆走了過來。
早上的溫和不見了,他盯著男人,滿眼都是冰冷的狠戾。
男人優雅地彈了彈菸灰,對他說了句什麼,一行人就朝著走廊盡頭的轉角走去。
上課鐘聲響了,童妍遲疑了一下,抱著卷子進了教室。
「欸唐姐,剛才叫走沈哥的那男的是誰啊?」雷昊回過頭來,和唐也議論剛才走廊上看到的男人,「看起來不像是等閒之輩,沈哥什麼時候認識這種人了?」
唐也嘴裡嚼著口香糖,攤攤手說:「該不會是惹上什麼高利貸,或者黑幫老大了吧?」
一番話說得童妍心都揪起來了。
「人家是霍家的人。」成斯文皺眉,打斷唐也漫無邊際的猜測,
「哪個霍家?」唐也和雷昊面面相覷。
「京城霍家。」成斯文淡定翻了一頁書,「來的這個,應該是霍家老三,霍鈞。」
童妍聽得心裡一咯噔。
霍家老爺子去年才從政界高層退下,那是只有在電視新聞上才能看到的人物。
有人說,霍老爺子身體不太行了,幾個兒子都繼承了他年輕時的鐵血手腕,為了爭家產權勢內鬥不和。這些年霍家後輩死的死、走的走,還留在身邊的只有兩個嫡子和一個剛接回國的私生子。
如果成斯文說得是真的,霍家人為什麼會紆尊降貴出現在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市?
這簡直比小說情節更匪夷所思。
「組長,你確定嗎?」童妍緊著嗓子問成斯文,「剛才,來的是霍家人?」
成斯文回過頭來,似乎疑惑童妍竟然會對這種話題感興趣。
通常這種事是不能說出口的,但童妍幫了自己幾次,成斯文就沒有隱瞞,點頭小聲說:「我爸和霍鈞吃過飯,不會認錯。」
成斯文平時很低調,可畢竟家裡從商,幾個玩得好的朋友也曾猜想他家大概很有錢……
但沒想到有錢到這種地步。
成斯文說,這個霍鈞雖然是個病秧子,卻是霍家子輩中最陰狠的一個,最好不要和他扯上什麼關係。
童妍坐不住了。
她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場武術表演賽,沈肆突如其來的暴戾,還有砸碎的車窗中伸出來的那隻蒼白病態的手……
那時威脅糾纏沈肆的,就是這個叫霍鈞的人吧?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沈肆一個普通的高中生,無父無母,怎麼可能鬥得過這樣的人呢?
童妍倏地站了起來,動作幅度有點大。
國文老師站上講臺,提醒道:「童妍,上課了,趕緊坐好。」
要是平時,童妍會很聽話,可現在顧不得許多了。
「老師,我……我肚子不舒服,想請十分鐘假。」結結巴巴說完,她從教室後門溜了出去。
童妍氣喘吁吁,將走廊和樓梯找了個遍,最後在樓上的洗手間聽到一點動靜。
五樓是會議室和雜物間,平時很少有人來。童妍下意識屏住呼吸,輕手輕腳朝洗手間走去。
「……看來還是要來學校,你才會乖乖聽話。」男人笑咳兩聲,不急不徐道。
童妍認得這個聲音!
「交朋友了啊,小雜種?怎麼也不跟我介紹一下?」
那時在市體育館前,黑色小車裡的男人就是這蒼冷病態的嗓音。
童妍擔心沈肆會受欺負,連忙掏出手機,搜到教務主任的電話號碼,快速寫了簡訊過去,檢舉五樓洗手間有學生聚眾打牌抽菸。
簡訊剛顯示傳送成功,就聽見霍鈞的聲音慢悠悠傳來。
「早說過了,只要你改名換姓乖乖回到我身邊,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你可以得到一個窮高中生一輩子也仰望不起的身分和名望,我也可以從老爺子手中拿到我想要的東西,豈不皆大歡喜?」
洗手間裡長久的沉默。
半晌,霍鈞嗤笑一聲,「你這是什麼眼神?雜種,還想弑父嗎?」
最後一句夾雜著嘶啞的咳嗽,童妍沒聽明白。
但她聽清楚了沈肆的回答。
他一字一句,冷聲說:「我父親,是沈光宏。」
童妍背靠著冰冷的瓷磚牆,只覺得呼吸一窒。
無人知曉的黑暗角落,好像有什麼真相呼之欲出,又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沉寂。
「你知道,我最討厭聽到這個名字。」霍鈞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著最狠的話,「小畜生,那就看看你的骨頭,是不是和沈光宏一樣硬。」
男洗手間裡立刻傳來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聽不清是誰打了誰。
童妍焦急地握著手機,感覺心臟都快被揪出血來。
「沈光宏已經被弄死了,你還在堅持什麼啊狗雜種?」
霍鈞說:「有本事你一輩子都是孤家寡人,否則信不信我在這裡隨便抓一個朋友、同學,都可以讓你生不如死……」
「哐噹」一聲,鏡子碎了,拳腳聲愈發猛烈,充斥著瘋狂的暴戾。
霍鈞笑了起來,用神經病似的愉悅口吻道:「怎麼,怕了?你儘管試試。」
童妍旁聽著一切,視野漸漸蒙上一層水霧。
心臟像是遭受著千刀萬剮的凌遲之痛,霍鈞每一句可能傷到沈肆的話,都先一步刺痛了她的心。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變態的惡人!
沈肆又是懷著怎樣絕望的心情,度過這暗無天日的九年?
童妍不敢想像。
她的力量太渺小了,不敢隨意衝進去阻攔一切,只能祈禱學校主任快快趕來。
果然,樓梯間傳來了教務主任的說話聲。
童妍抹了把眼淚,連忙閃進隔壁的女洗手間。
「裡面學生在幹什麼?都出來!」
隨著教務主任一聲怒吼,廝打聲驟然停止。
沈肆像是殺紅了眼的野獸,猶按著一個保鏢的腦袋往牆上撞,一下又一下,連隔壁的童妍都能聽到心驚肉跳的咚咚聲。
「沈肆!又是你!」教務主任大驚,「快住手!」
「誤會,都是一場誤會。」霍鈞慢條斯理笑著,沒有管那滿頭是血的保鏢死活。
一陣窸窣的談話聲。
不知道霍鈞用了什麼藉口解釋這糟糕的場面,教務主任沒再追問責任,反而對霍鈞賠笑道:「一中的學生做錯了事,您告訴學校處理一聲就行,何必勞煩您親自動手?」
這什麼看人下菜碟的語氣?童妍氣得肝疼。
但好歹霍鈞有所收斂,笑了聲,就帶著兩個保鏢走了。
教務主任訓斥沈肆兩聲,也跟著離開了。
整個洗手間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童妍長舒了一口氣,確定沒人了,才悄悄從女洗手間裡走出來。
沈肆制服皺巴巴的,靠在洗手臺邊點菸,抬頭就看到了童妍。
短暫的震驚過後,他眼裡漫出無盡的憤怒。
童妍僵在原地,她沒想到沈肆還沒走。
「沈……沈肆。」童妍嗓子發緊,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恰巧出現在這。
沈肆那麼聰明,一猜就明白了。
他摔了手中的菸,走過來攥住童妍的手腕,冷聲說:「走!」
「沈肆,我可以自己走的,你不要這個樣子……」童妍按住他堅硬發白的指骨,抖著嗓子說:「不要發脾氣,你臉頰上有傷,先去處理傷口好不好?」
沈肆不說話,他繃緊的下巴在發抖。
樓梯裡又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有人去而複返。
沈肆如臨大敵,立刻將童妍推進了女洗手間門後,用自己的身體死死護住她。
這是下意識的保護動作,熟練得令童妍心酸,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人進了盥洗室,推開男廁所的門,「砰砰」逐一打開每個隔間的門板。
女洗手間門後,沈肆護住童妍的那雙手臂,也隨著砰砰聲踢門聲一陣發顫。
凌亂垂下的額髮遮住他眼底的赤紅,唇瓣抿成一線死白,身體因極度警戒而繃得像塊冷鐵,連呼吸都在顫抖……
童妍鼻根酸澀,表演賽那次也是這樣,沈肆顫抖得像是一頭絕望的困獸。
教務主任掃視男廁一眼,沒有發現聚眾吸菸的人,嘀咕一聲就走了。
直到腳步聲澈底消失不見,沈肆依舊閉著眼,死死護著童妍,彷彿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童妍眼眶發熱,緩緩抬手,試探著輕輕撫了撫沈肆僵冷的背脊。
她不敢想像,要是自己沒有發現異常跟來,沈肆會變成什麼樣。
「沒事了,沈肆。人已經走了……」童妍抱著沈肆,一下又一下撫摸他的肩背,哽聲撐起一個柔軟的笑來,「你將我保護得很好,沒有誰能傷害我們……已經沒事了。」
沈肆依舊僵著肌肉,急促的呼吸噴灑在耳畔,瀕死之人般喑啞。
「為什麼,不聽話?」他一字一頓地問:「為什麼,靠近我?」
他的聲音太不正常了,已然徘徊在失控的邊緣。
「我沒有不聽話,我只是擔心你,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童妍第一次嘗到了心如刀絞的滋味,「因為我喜歡你呀!」
沈肆呼吸一頓,眼裡的狠戾漸漸消弭。
冰冷的空氣漸漸柔軟起來。
他回過神來似的,抬起赤紅迷茫的眼睛,抬手輕輕碰了碰童妍濕潤的眼角。
童妍眨眼,朝他笑了笑。
沈肆垂頭,將臉埋入少女的頸窩,汲取溫暖的氣息,不讓她看見這樣陰鷙狼狽的自己。
微涼的唇掃過頸窩,像是苦澀的糖果,像是最虔誠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