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菜市場是最享受的時候
廣東道和奶路臣街之間的旺角市集是我最喜歡去的一個菜市場。
不要誤會,我指的並不是政府建的那座菜市場,而是街上和路旁的小店鋪及攤檔。它有個性,擺到道路中央,警察每天來抓,等他們走後,小販擺滿貨物,大做其生意。
買菜,是一種藝術,和烹飪是呼應的。好廚子不規定今晚要炒些什麼,看當天有什麼新鮮或新奇的材料,就弄什麼菜。
當然,無可選擇的酒樓師傅又另當別論,而且,菜色一商業化,就失去了私人的格調和熱愛,也是極可悲之事。
怎麼樣能買到好材料呢?以什麼水準評定它的優劣?
這都要靠經驗和愛好,沒有得教的。
像一個當店(當鋪)學徒,他不是一生下來就會鑑定一件東西的好壞和價值,必要多看、多吃虧,最後才能成為高手。
到菜市場去逛一圈,就像是去了字畫鋪,也像是進了古董拍賣場,必須從容不迫,悠閒地選擇。
最貴的材料並不一定是最好的。比方說豬肉吧,豬排、豬頸肉等部分價高,但是一隻豬最好吃的方位包圍在肺部外層,俗稱的「豬肺捆」。它的肉纖維短而幼細,又略帶肥肉和軟骨,味濃而香,是上上肉,也是價錢最低微的肉。炒、紅燒等皆可,滾湯更是一流。
煮完撈出來切片,蘸濃醬油和大蒜茸,美味無比,試試就知。如遇新鮮者,擇而購之,肉販都會稱讚你。
在市場遊蕩之間,忽然,你的眼中一亮,因為你看到一種新鮮得發光的材料,那你的腦中即刻計算要以什麼菜去陪襯它後,便要狠狠下手去買,貴一點也不成問題。
菜市場的菜,貴極有限,少打一場麻將,少輸幾場馬,少買幾張六合彩,已經足夠你要買任何一樣東西。
逛菜市場是最享受的時候,有如追求女人。等到下手去買,便等於確定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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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也是一種學問
有個聚會要我去演講,指定要一篇講義,主題說吃。我一向沒有稿就上臺,正感麻煩。後來想想,也好,寫一篇,今後再有人邀請就把稿交上,由旁人去念。
女士們、先生們:吃是一種很個人化的行為。什麼東西最好吃?媽媽的菜最好吃。這是肯定的。你從小吃過什麼,這個印象就深深地烙在你腦裡,永遠是最好的,也永遠是找不回來的。
老家前面有棵樹,好大。長大了再回去看,不是那麼高嘛,道理是一樣的。當然,目前的食物已是人工培養,也有關係。怎麼難吃也好,東方人去外國旅行,西餐一個禮拜吃下來,也想去一間蹩腳的中菜廳吃碗白飯。洋人來到我們這裡,每天鮑參翅肚,最後還是發現他們躲在速食店啃麵包。
有時,我們吃的不是食物,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鄉愁。一個人懂不懂得吃,也是天生的。遺傳基因決定了他們對吃沒有什麼興趣的話,那麼一切只是養活他們的飼料。我見過一對夫婦,每天以即食麵(泡麵)維生。
喜歡吃東西的人,基本上都有一種好奇心。什麼都想試試看,慢慢地就變成一個懂得欣賞食物的人。對食物的喜惡大家都不一樣,但是不想吃的東西你試過了沒有?好吃,不好吃?試過了之後才有資格判斷。沒吃過你怎麼知道不好吃?
吃,也是一種學問。這句話太辣,說了,很抽象。愛看書的人,除了《三國》、《水滸》和《紅樓夢》,也會接觸希臘的神話、拜倫的詩、莎士比亞的戲劇。
我們喜歡吃東西的人,當然也須嘗遍亞洲、歐洲和非洲的佳餚。吃的文化,是交朋友最好的武器。你和寧波人談起蟹糊、黃泥螺、臭冬瓜,他們大為興奮。你和海外的香港人講到雲吞麵,他們一定知道哪一檔最好吃。你和台灣人的話題,也離不開蚵仔麵線、滷肉飯和貢丸。一提起火腿,西班牙人雙手握指,放在嘴邊深吻一下,大聲叫出: mmmmm。
順德人最愛談吃了。你和他們一聊,不管天南地北,都扯到食物上面,說什麼他們媽媽做的魚皮餃天下最好。政府派了一個幹部到順德去,順德人和他講吃,他一提政治,順德人又說魚皮餃,最後幹部也變成了老饕。
全世界的東西都給你嘗遍了,哪一種最好吃?笑話。怎麼嘗得遍?看地圖,那麼多的小鎮,再做三輩子的人也沒辦法走完。有些菜名,聽都沒聽過。對於這種問題,我多數回答:「和女朋友吃的東西最好吃。」
的確,伴侶很重要,心情也影響一切,身體狀況更能決定眼前的美食吞不吞得下去。和女朋友吃的最好,絕對不是敷衍。
談到吃,離不開喝。喝,同樣是很個人化的。北方人所好的白酒、二鍋頭、五糧液之類,那股味道,喝了藏在身體中久久不散。他們說什麼白蘭地、威士忌都比不上,我就最怕了。洋人愛的餐酒我只懂得一點皮毛,反正好與壞,憑自己的感覺,絕對別去扮專家。一扮,遲早露出馬腳。
應該是紹興酒最好喝,剛剛從紹興回來,在街邊喝到一瓶八塊的「太雕」,遠好過什麼「八年」、「十年」、「三十年」。但是最好的還是香港「天香樓」的。好在哪裡?好在他們懂得把老的酒和新的酒調配,這種技術內地還學不到,儘管老的紹興酒他們多得是。我幫過法國最著名的紅酒廠廠主去試天香樓的紹興,他們喝完驚嘆東方也有那麼醇的酒,這都是他們從前沒喝過之故。
老店能生存下去,一定有它們的道理,西方的一些食材鋪子,如果經過了非進去買些東西不可。像米蘭的ILSalumaio 香腸和橄欖油、巴黎的Fanchon 麵包和鵝肝醬、倫敦的Forthum&Mason 果醬和紅茶、布魯塞爾Godiva 的朱古力(巧克力)等。魚子醬還是伊朗的比俄國的好,因為從抓到一條鱘魚,要在二十分鐘之內打開肚子取出魚子。上鹽,太多了過鹹,少了會壞,這種技術,也只剩下伊朗的幾位老匠人會做。
但也不一定是最貴的食物最好吃,豆芽炒豆卜,還是很高的境界。義大利人也許說是一塊薄餅。我在拿坡里也試過,上面什麼材料也沒有,只是一點番茄醬和芝士(起司),真是好吃得要命。有些東西,還是從最難吃中變為最好吃的,像日本的所謂什麼中華料理的韭菜炒豬肝,當年認為是咽不下去的東西,當今回到東京,常去找來吃。
我喜歡吃,但嘴絕不刁。如果走多幾步可以找到更好的,我當然肯花這些功夫。如果附近有家藐視客人胃口的速食店,那麼我寧願這一頓不吃,也餓不死我。
你真會吃東西!友人說。
不。我不懂得吃,我只會比較。有些餐廳老闆逼我讚美他們的食物,我只能說:「我吃過更好的。」但是,我所謂「更好」,真正的老饕看在眼裡,笑我旁若無人也。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