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且放白鹿青崖間
唐寶應元年,當塗縣。
深夜,秋雨飄搖,門窗俱閉。
一位老者頹然臥在床榻上,閉目不動,衣襟上滿是酒氣。以往光芒四射的生命力即將消散殆盡,如今的他只剩一具蒼老軀殼橫在現世,如殘燭星火。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老者艱難地嚅動嘴唇輕吟,聲音雖然嘶啞,卻透著豁達,似乎全不把這當回事。他吟到興頭,右手徒勞地去抓枕邊酒壺,卻發現裡面已經滴酒不剩。
「古來聖賢皆寂寞,無酒寂寞,寂寞無酒哪……」
老者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倏然屋內似乎有些動靜,他費力地擰了擰脖子,偏過頭去看,但只看到臨窗桌上自己的詩囊和毛筆。屋內沉寂依然。
「或許是大限將至,眼花耳鳴了吧。」老者暗想,心中不無唏噓。這件詩囊和毛筆伴隨他多年,不知自己是否還有機會暢飲美酒,提筆賦詩。所幸自己歷年來積攢的詩稿已經託付給了叔叔李陽冰,倒也沒什麼遺憾。
老者輕拍空壺,心中只是感懷,卻無甚悲傷。
一陣雷聲滾過,老者再看,發現桌旁赫然多出來一個人。這人身形頎長,一身烏黑色的長袍,頭戴峨冠,看打扮似是個讀書人,但面色枯槁,卻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青蓮居士嗎?」
聲音低沉,帶著森森陰氣。老者借著窗外的閃電,看到來人背後背著一個奇特的木筒,這木筒兩側狹窄,卻不甚長,造型古樸,看紋理和顏色當是紫檀所製。
「尊駕是……?」
來人雙手抱拳,略施一禮:「在下乃是筆塚主人,特來找先生煉筆。」
「筆塚主人……煉筆……」老者喃喃自語,反覆咀嚼這六個字,不解其意。
「人有元神,詩有精魄。先生詩才豐沛,寄寓魂魄之間,如今若隨身而死,豈非可惜?在下欲將先生元神煉就成筆,收入筆塚永世留存。」筆塚主人淡淡說道,聲無起伏,似是在說一件平常之事。
老者聽罷嘆道:「人死如燈滅,若能留得吉光片羽,卻也是美事。只是在下油盡燈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筆塚主人道:「才自心放,詩隨神抒,心不死,則詩才不滅。」
老者聞之,不禁哈哈大笑,騰的一聲竟從床上坐起來,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好,拿酒來!」
筆塚主人平攤右手,不知從何處取得一壺酒來,送至老者嘴邊。老者渴酒欲狂,立刻奪過酒壺,開懷暢飲,一時竟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
「好,好,好!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老人抹了抹嘴,大聲讚嘆。此時酒意翻騰上湧,豪氣大發,他原本頹唐的精神陡然高漲,如螣蛇乘霧,雙眸貫注無限神采。他踉踉蹌蹌奔到桌前,乘著酒興鋪紙提筆,且寫且吟,筆走龍蛇,吟哦之聲響徹在這方寸小屋之間: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老人的聲音漸趨高亢,吟誦的氣勢愈加悲壯激越。至高潮處,萬縷光煙從他身體流瀉而出,在屋中旋轉鼓蕩,逐漸彙聚成一枝筆的形狀。這筆周身淡有雲靄,如夢似幻,一朵流光溢彩的清拔蓮花綻放於筆頂,泛有淡淡的清雅香氣。
「好一枝青蓮筆!」筆塚主人讚道,當即卸下背後紫檀筆筒,開口朝上,右手微招,欲要將之收入囊中。不料這青蓮筆卻不聽他召喚,自顧在半空盤旋一圈,徑直向東南飛去。
筆塚主人面色一變,連忙把紫檀筆筒拋在空中,大喊一聲:「張!」只見筆筒口猛然張大,如吞舟巨口,直撲筆靈而去。青蓮筆身形迅捷,左躲右閃,始終不為那筆筒所制。
這紫檀筆筒吞噬過無數筆靈,卻從未碰到一枝如青蓮筆一樣跳脫難馴,不禁焦躁不安。筆塚主人見紫檀筆筒一時不能成功,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盤虯筆掛,暗暗祭出。這個盤虯筆掛原是個百年老樹的虯根,枝杈盤扭錯節,無處不是天然筆鉤,一在空中展開,就如百手千指,向筆靈罩去。
初生的青蓮筆承秉太白精魄,本是靈動至極,只是屋中範圍畢竟狹窄,在紫檀筆筒和盤虯筆掛左右夾擊之下逐漸顯出劣勢。筆塚主人二指相對,目光一霎不離三個靈物纏鬥,嘴中喃喃自語。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工夫,青蓮筆終於被盤虯筆掛逼至牆角,眼見就要退入紫檀筆筒黑漆漆的筒口之內,筆塚主人緊繃的面色才稍稍放鬆。
就在此時,一旁枯坐的老者卻忽然放聲笑道:「好筆!好筆!你去吧!」
窗外驟然狂風大作,啪的一聲將兩扇窗戶吹開。聽到主人這聲呼喊,青蓮筆一聲長嘯,猛然發力,把盤虯筆掛撞翻在地,隨即飛出窗外,隱沒於風雨之中。
筆塚主人大驚,連忙奔到窗前,眼前空餘秋雨瓢潑,唯有嘯聲隱隱傳來。過不多時,連嘯聲都聽不到了。他見筆靈已不可追,無可奈何地收了兩件筆器,轉身去看老者:一代詩仙端坐在地,溘然而逝,手中猶握著一管毛筆,滿紙臨終歌賦墨跡未乾。筆塚主人將他絕筆取來,恭恭敬敬攤在桌上,拿硯臺鎮好,喟然長嘆:
「先生瀟灑縱逸,就連煉出來的筆靈都如此不羈,在下佩服。」
言罷筆塚主人整整冠帶,朝著老人遺體拜了三拜,又望望窗外,搖頭道:「太白筆意恣肆難測,再見筆靈卻不知是何時了。」隨即轉身離去,也消失於茫茫風雨之中……
第一章 白首為儒身被輕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此句是言七月立秋前後,天氣轉涼,不出九月便需添加衣衫。雖屢有妄人望文生義,但天時不改。眼見到了農曆七月時節,天氣果然轉涼,正是天下諸多學府開學之際,這一所華夏大學亦不例外。度過數月炎炎夏日的學子們接踵返校,象牙塔內一片初秋清涼之氣,與墨香書卷一處,蔚然雅風。
只可惜有人卻無福消受。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鞠老先生手持書卷,搖頭晃腦地念道。
羅中夏在臺下昏昏欲睡地附和了一句,同時覺得自己的胃也在叫了。他回頭看了看教室裡的其他十幾名聽眾,除了鄭和以外,大家都露出同樣的表情。
鞠老先生渾然沒有覺察到學生們的怨念,他沉浸其中,自得其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每念到「道」字,他就把聲音拖得長長,不到肺部的空氣全部排光不肯住口。
羅中夏的耐心快接近極限了,他暗地裡抽了自己無數耳光,罵自己為什麼如此愚蠢來選這麼一門課程。
新學期開始之初,學校高層為了回應最近流行的國學熱,特意開了一門新的選修課叫「國學入門」,還請來市裡有名的宿儒鞠式耕老先生主講。羅中夏覺得好混,就報了名。孰料等到正式上課,羅中夏才發現實際情況與自己預想的完全不同:不僅枯燥無比,偏偏老師講得還特別認真。
而羅中夏討厭這門課還多了一個私人的原因,就是鄭和。
鄭和不是那個明朝的三寶太監鄭和,而是和羅中夏同級不同系的一個男生。鄭和人長得高大挺拔,面相忠厚,頗得女生青睞,自然也就招致了男生的敵意。他也報名上了這門選修課。據說鄭和家學淵源,祖上出過舉人,也算是書香門第,有國學底子。他經常與鞠老先生一唱一和,頗得後者歡心,還當了這個班的班長。
「哼,臭太監。」羅中夏只能恨恨地哼上一聲。
講臺上鞠老先生剛剛講完《中庸》第一章,環顧臺下,發現只有鄭和一人聚精會神地聽著,其他人不是目光渙散就是東倒西歪,心裡十分不悅,隨手點了一個人的名字:「羅中夏同學,聽完第一章,你可知道何謂『慎獨』?」
鞠老先生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吱吱地寫下兩個正楷大字。
羅中夏一驚,心想反正也是答不出,索性橫下一條心亂講一通,死便死了,也要死得有點幽默感:「意思是,我們要謹慎地對待獨身分子。」
學生們哄堂大笑,鞠老先生氣得鬍子直顫,手指點著羅中夏說不出話來。鄭和見狀不妙,連忙站起來大聲說:「老師,我知道,慎獨的意思是君子在一人獨處的時候,也要嚴於自律。」
鞠老先生默然點了點頭,鄭和見老師已經下了臺階,轉而對羅中夏說:「這位同學,尊師重教是傳統美德,你這樣故意在課堂上搗亂,是對鞠老師的不尊重,你知道嗎?」
羅中夏一聽這句話,立刻就火了。他膀子一甩反擊道:「你憑什麼說我是故意搗亂?」
「難道不是嗎?在座的同學都看見了。」
「呸,我是在回答問題。」
「你那算是回答問題嗎?」
「怎麼不算,只不過是回答錯了嘛。」羅中夏話一出口,臺下學生又是一陣哄笑。
鄭和大怒,覺得這傢伙強詞奪理,態度又蠻橫,於是離開座位過去要拽羅中夏的胳膊,強迫他向鞠老先生道歉。羅中夏冷冷地把他的手撥開,鄭和又再去拽,羅中夏又躲,兩個人眼看就要扭打起來。
鞠老先生見狀不妙,連忙拍拍桌子,喝令兩人住手。鄭和首先停下來,閃到一旁,羅中夏一下子收勢不住,身子朝前一個踉蹌,咣的一聲撞到講桌上。
這一下撞得倒不算重,羅中夏肩膀不過微微發麻,只是他聽到周圍同學都在笑,覺得面子大失。他心中沮喪,略扶了一下講臺,朝後退了一步,腳下忽然嘎巴一聲,響得頗為清脆。他連忙低頭一看,赫然是一根折斷了的毛筆,不禁心頭大震。
鞠式耕極有古風,點名不用鋼筆、圓珠筆,而是用隨身攜帶的毛筆勾畫名冊。這枝毛筆是鞠老先生的愛物,筆桿呈金黃色,圓潤光滑。雖然羅中夏對筆一無所知,也看得出這枝毛筆骨骼不凡。如今這筆卻被自己一撞落地,生生踩成了兩截。
大禍臨頭。
當天下午,羅中夏被叫去了系主任辦公室。他一進門,看到鞠式耕坐在中間閉目養神,雙手拄著一根藤杖,而系主任則站在旁邊,神情緊張地搓著手指。他偷偷看了眼鞠式耕的表情,稍微放下點心來,至少這老頭沒被氣死,不至於鬧出人命。
「你!給我站在原地別動!」系主任一見羅中夏,便怒氣衝衝地喝道,然後誠惶誠恐地對鞠式耕說,「鞠老,您看該怎麼處罰才是?」
鞠式耕「唰」地睜開眼睛,端詳了一下羅中夏,開口問道:「羅同學,你可知道你踩斷的,是枝什麼筆?」
「毛筆吧?」羅中夏覺得這問題有點莫名其妙。
「毛筆不假,你可叫得出它名號?」鞠式耕捋了捋雪白長鬚,「我記得第一節課時我曾說過。」
羅中夏一聽這句,反而放心了。既然是上課時說的,那麼自己肯定是不記得了,於是爽快地回答:「鞠老先生,我不知道。反正筆已經斷了,錯都在我,您怎麼處置就直說吧。」
系主任眼睛一瞪,讓他住嘴。鞠式耕卻示意不妨事,從懷裡慢慢取出那兩截斷筆,愛惜地撫摸了一番,輕聲道:「此筆名叫鳳梨漆雕管狼毫筆,是用牛角為筆桿,漆以鳳梨色,用的是遼尾狼毫,不是尋常之物。」
「說給我聽這些有什麼用,難道讓我給你買枝一樣的不成?」羅中夏不以為然地想。
鞠式耕瞥了這個年輕人一眼,徐徐嘆道:「若說賠錢,你一介窮學生,肯定是賠不起;若讓院方處理,我又不忍為了區區一枝毛筆毀你前途。」
羅中夏聽了一喜,這老頭,不,這位老先生果然有大儒風範,有容人之度,忽然耳中傳來一聲「但是」,有如晴天霹靂,心中忽又一沉。
「但是,羅同學你玩世不恭,頑劣不堪,該三省己身,好好學習君子修身的道理。」說到這裡,鞠式耕沉吟一下,微笑道,「這一次倒也是個機會,我看不如這樣,你去買枝一樣的毛筆來給老夫便好。」
羅中夏大吃一驚,他幾乎以為自己會預言術了。他結結巴巴地反問:「鞠老先生,若是記過、開除之類的處罰,我就認了。您讓我去買枝一樣的毛筆來,還不如殺了我,我去哪裡弄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