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玉面狸
第一章 報恩
金秋十月,正是桂花盛開的季節。
清晨時分,元曜打開縹緲閣的大門,大門口放著一張梧桐葉,梧桐葉上擺放著三塊桂花糕,兩塊在下,一塊在上。
一隻花狸貓躲在柳樹後,偷偷地望著縹緲閣。
元曜抬頭時,正好和花狸貓四目相對。
花狸貓急忙縮了頭,牠似乎很羞赧,飛快地跑了。
「哎──」元曜想叫住花狸貓,但是花狸貓已經跑遠了。
元曜追不上牠,只好作罷。
元曜望著三塊桂花糕,有些哭笑不得。
三天前,元曜去西市瑞容齋買桂花糕,回縹緲閣的路上,一隻花狸貓跟著他,眼睛盯著他手中的桂花糕。
元曜猜想,花狸貓可能想吃桂花糕,就取了兩塊,放在乾淨的樹葉上。
花狸貓很開心地吃了。
之後,一連三天,元曜早上打開縹緲閣的大門,都會看見一張梧桐葉和三塊桂花糕。饒是小書生呆頭呆腦,也能發現一隻花狸貓躲在柳樹後面,探頭探腦地張望。不過,只要一對上元曜的眼神,花狸貓就會飛快地跑掉。
元曜問白姬這是怎麼一回事,白姬道:「這是花狸貓在報恩呀,軒之給牠吃了桂花糕,牠也回送軒之桂花糕。」
元曜拿著桂花糕走進縹緲閣,他覺得花狸貓天天來報恩,倒是讓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離奴穿戴整齊地走出來,看見桂花糕,撇嘴道:「那隻花狸貓又來了?書呆子真笨,當時給牠一條大鯉魚多好,現在就天天有大鯉魚吃了。」
「離奴老弟,你這是什麼話?施恩豈能圖報?」
想起了什麼,元曜對離奴道:「這隻花狸貓天天來送桂花糕,小生頗為過意不去,想要叫住牠,牠又跑了。離奴老弟和牠同為貓,可認識牠?」
離奴生氣地道:「不要把爺和不知從哪裡來的野山貓相提並論!爺是乾淨優雅的家貓,爺的祖上有高貴的血統,是貓中的貴族,爺如此高貴英俊,怎麼會認識鄙俗又醜陋的野山貓?!」
元曜撓頭,「可是,看起來,離奴老弟你也很像野山貓呀。」
離奴吼道:「那是你眼拙了!!」
上午,縹緲閣中生意冷清,沒有客人。
白姬閒得無聊,對元曜道:「軒之,去西市逛一逛吧。天氣也冷了,我要去添幾件冬衣。軒之也可以買一件,這個月就不給你月錢了。」
「好。」元曜道。
離奴趕緊道:「主人,離奴也不要月錢了,您給離奴帶一頂漂亮的帽子回來吧。」
白姬道:「離奴,你已經沒有月錢了,你這個月的月錢都已經買香魚乾了。」
離奴想了想,道:「那就用書呆子下個月的月錢給離奴買帽子。」
白姬道:「可以。」
元曜生氣地道:「白姬、離奴老弟,請不要不經小生的同意,就擅自預支小生的血汗錢!」
白姬、元曜離開縹緲閣,來到西市。
西市中店鋪林立,商賈繁華,鐵行、肉行、筆行、大衣行、藥行、秤行、絹行、麩行、魚店、酒肆林立,波斯、大食的商人穿著鮮豔的衣服在賣珠寶,高麗、扶桑的商人在大聲吆喝著賣藥材,一些走江湖的藝人在當街賣藝,許多人圍著觀看,十分熱鬧喧譁。
白姬、元曜走進一家遠近馳名的製衣鋪「蚨羽居」。
蚨羽居裡有衣裳成品,也可以訂做。不過,幾乎沒有女裝。在唐朝時,貴族王室的女子有家族專屬的裁縫與繡女,一般不會在外面買衣裳。平民女子大都精通女紅,自己穿的衣裳自己縫製,一般也不在外面買衣服。
白姬執意訂做幾件女裝,蚨羽居的朱掌櫃只好把妻子叫出來,讓她和白姬細談布料與款式。
元曜覺得訂做麻煩,試了一件猞猁毛鑲邊的墨藍色長袍。這件長袍質地上好,厚實而柔軟,剪裁精良,優雅而合體。
白姬左右端詳了一會兒,讚道:「軒之穿上這件袍子,倒是很精神。」
小書生也很滿意,道:「那,小生就買它了。」
朱掌櫃道:「這,這恐怕不妥。公子還是另外選一件吧。」
元曜奇道:「為什麼?」
朱掌櫃道:「這件袍子是波斯王子薩珊訂做的,他今日就會來取。」
元曜有些失望,「原來,是別人訂做的。」
白姬對朱掌櫃道:「那,你再做一件和這件袍子一模一樣的。到時候,我們來取。」
朱掌櫃苦著臉道:「不可能一模一樣,這布料是薩珊王子拿來的,十分珍貴,店裡沒有。」
元曜道:「算了,不用麻煩了,小生重新再挑一件袍子好了。」
白姬固執地道:「一定要這件。難得軒之能把一件袍子穿得沒有酸腐之氣。」
元曜生氣地反駁道:「妳這是什麼話?小生什麼時候酸腐了?!」
白姬笑道:「我隨口一說,軒之不要生氣。」
白姬坐在蚨羽居等波斯王子,元曜只好陪她等著。
白姬一邊喝茶,一邊和朱掌櫃閒聊。她從朱掌櫃的口中打聽到,這位薩珊王子的漢名叫做蘇諒,他是薩珊王朝的後裔。他的父親卑路斯是波斯的皇子,高宗時期來長安做質子,擔任右武衛將軍。後來,薩珊王朝滅亡了,卑路斯就一直留在長安了。卑路斯娶了一位李氏郡主,生下了蘇諒。蘇諒一半是波斯血統,一半是大唐血統。
白姬喝完一杯茶時,蘇諒來到了蚨羽居。
蘇諒身形魁梧,穿著一身金線滾邊繡西番蓮圖案的長袍。他約莫二十三、四歲,高鼻深目,粟色卷髮,不似中土人。他的眸子是深碧色,彷彿兩潭寒水。
白姬望了蘇諒一眼,微微一怔,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蘇諒看見白姬,面無表情,逕自走向朱掌櫃,道:「朱掌櫃,我來取衣服了。」
朱掌櫃笑道:「小人替您送到府上去也就是了,還勞您親自來取。」
蘇諒道:「沒什麼。反正順路。」
蘇諒準備試穿袍子,看見袍子上鑲邊的猞猁毛,突然勃然大怒,「誰讓你用猞猁皮鑲邊了?!!」
朱掌櫃一愣,賠笑道:「冬天穿的袍子,通常都用猞猁毛或狐毛鑲邊,更加暖和。」
蘇諒瞪眼,一把抓住朱掌櫃的衣領,凶惡地道:「用人皮鑲邊,豈不是更保暖?」
朱掌櫃賠笑道:「您說笑了。」
蘇諒凶惡地道:「我沒說笑!把猞猁皮拆了,改用人皮滾邊!」
朱掌櫃冷汗,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小人上哪兒去給您找人皮?」
蘇諒問道:「這猞猁皮是誰送來的?」
朱掌櫃答道:「前街做皮毛生意的王三,他家的猞猁皮、狐皮、虎皮都是西市中最好的。」
蘇諒道:「把猞猁皮拆了。明天,我給你送一塊人皮來,改用它鑲邊。」
人皮?!!朱掌櫃嚇得一頭冷汗,也只能道:「好。」
蘇諒氣呼呼地丟下袍子,準備離去。
白姬起身,攔住了蘇諒,「蘇公子請止步。」
蘇諒低頭,望向白姬,「怎麼了?」
白姬道:「我想向蘇公子買一塊布料。」
「什麼布料?」
「那件袍子的布料。」
蘇諒咧齒一笑,道:「真是奇事,一向只賣東西的白姬也會向人買東西。」
元曜一愣,這蘇諒認識白姬?
白姬也笑了,「偶爾,也會買一買東西。」
蘇諒道:「布料我還有。但是,價格很貴。」
白姬笑道:「什麼價?說來聽聽。」
蘇諒咧齒,眼中露出凶殘的光,「一張龍皮。」
元曜心中一寒。
白姬眼中閃過一道寒光,掩唇而笑,「哦,一張龍皮嗎?我還以為,是一條野貓尾巴呢。」
蘇諒彷彿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勃然大怒,「住口!」
「哈哈,哈哈哈──」白姬哈哈大笑,憐憫地望著蘇諒。
蘇諒十分憤怒,臉也漲得通紅,他惡狠狠地道:「龍妖,我就是把布料燒了,也不賣給妳!」
蘇諒氣呼呼地離開了。
「嘻嘻。」白姬詭笑。
蚨羽居外,一棵大槐樹後,一隻花狸貓正探頭探腦地張望。
因為蘇諒不賣布料,元曜另選了一件袍子,白姬、元曜付了銀子,離開了蚨羽居,去給離奴買帽子。
元曜問道:「白姬,妳認識這位波斯王子?」
白姬道:「不認識。」
「那,他怎麼會叫出妳的名字,也知道妳是非人?」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的問題,只是笑道:「這位『波斯王子』很有趣。」
元曜撇嘴道:「他看起來凶巴巴的,哪裡有趣了?」
白姬掩唇,笑道:「正因為凶巴巴的,踩一踩他的尾巴,才非常有趣呀。」
元曜奇道:「他有尾巴?」
白姬詭笑:「他沒有尾巴。」
白姬、元曜經過一家毛皮店時,一個客人在叫店主:「王三──王三──,在不在?我家主人要定五張狐皮,要上好的。」
一位虯髯漢子從內室走出來,應道:「好。沒問題。」
白姬聽見了,想了想,轉身走進了毛皮店。元曜也跟了進去。
毛皮店中充斥著一股腥臊的味道,元曜有些難受。
王三看見白姬,笑著招呼,「快冬天了,這位姑娘買一張毛皮做大衣?我這裡有上好的玄狐皮。」
白姬四處掃了一眼,問道:「有沒有龍皮?」
王三冷汗,笑道:「姑娘開什麼玩笑?世上哪來的龍?就算是有龍,剝了龍王的皮,那還不被天雷劈死?!」
「沒有就好。」白姬道,她從衣袖裡摸出兩張咒符,放在櫃檯上,「看在這店裡沒有龍皮的分上,送給你兩張符,貼在大門上,可保平安。」
王三一愣,滿頭霧水,「什麼?!」
「軒之,我們走。」白姬也不解釋,帶上元曜走了。
元曜回頭一看,王三將兩張咒符揉成一團,扔了。
元曜有些擔心,道:「白姬,王三好像把咒符扔了。」
「隨他去吧。」白姬不以為意地道。
白姬、元曜來到一家帽子鋪,冤家路窄,恰好看見蘇諒也在買帽子。
蘇諒看見白姬,假裝沒看見,埋頭選他的帽子。
白姬也沒有理會蘇諒,和元曜一起給離奴挑帽子。
元曜偷眼向蘇諒望去,蘇諒買了七八頂帽子,大的、小的、繡花的、純色的、羽毛的、綢緞的,各種款式、各種風格。蘇諒付了銀子,讓夥計送到他的府上去,就走了。
元曜不由得感嘆,道:「這波斯王子還真是喜歡帽子!」
夥計笑道:「是啊,蘇公子有收集帽子的癡癖,每個月總會來買幾頂帽子。他收集的帽子,比小店裡的還多呢。」
白姬問道:「從什麼時候起,蘇公子有收集帽子的癖好了?」
夥計道:「三年前。以前,蘇公子都不曾來買過帽子。」
白姬笑了。
面對琳琅滿目的帽子,白姬拿不定主意,讓元曜給離奴挑一頂。元曜覺得離奴的腦袋也不大,就挑了一頂樓蘭風格的銀色小氈帽。付了銀子之後,白姬、元曜離開了。
*
縹緲閣,大廳中。
黑貓坐在貨架上,對著一面銅鏡,牠的頭上扣著一頂銀色氈帽,帽子上的流蘇隨風飛舞。
黑貓戴上白帽子,看上去有些怪異和滑稽。
黑貓抖了抖鬍子,道:「好醜……」
元曜有些心虛,道:「不醜,不醜,離奴老弟戴上這頂小氈帽,看上去也很英俊。」
黑貓發怒,道:「爺當然英俊!爺是說這頂帽子好醜!書呆子的眼光真差!!」
元曜不敢反駁,吶吶地道:「離奴老弟不滿意這頂帽子,自己再去買一頂好了。」
黑貓道:「算了。這帽子也不是爺戴,爺是打算送給一位朋友當禮物的。爺戴不合適,牠戴著說不定很合適。」
「離奴老弟還有朋友?」元曜驚奇。從來到縹緲閣到現在,他從沒看見有什麼朋友來拜訪離奴。離奴唯一的親人就是玳瑁了,但是玳瑁難得來一次縹緲閣,而且牠即使來了,牠們也會吵架。
離奴生氣地道:「爺看著像是人緣差到沒有朋友的人嗎?!」
元曜很想點頭說「像」,但是忍住了,改口問道:「離奴老弟的朋友姓甚名誰?住在哪裡?怎麼從來不見牠來縹緲閣玩?」
離奴眼神一黯,道:「牠叫阿黍,是爺小時候的玩伴。阿黍是一隻玉面狸貓,牠家住在爺家隔壁。不過,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自從牠家搬走後,爺就再也沒見過牠了,也不知道牠現在在哪裡。」
元曜冷汗,道:「原來是記憶中的朋友……離奴老弟,你這不還是沒朋友嗎?」
「你才沒朋友!死書呆子!討厭!」黑貓撓了小書生一爪子,跑了。
掌燈時分,白姬整理貨架,讓元曜去二樓倉庫中取香料和古董。元曜剛走到樓梯口,見離奴閃入了倉庫旁的雜物間。
元曜很好奇,走到雜物間外,探頭望進去。
橘色的燭火下,雜物間中的空地上,離奴正將銀色氈帽放入一個大箱子中。
離奴側頭,看見元曜,道:「書呆子,你來的正好。這個箱子裝滿了,你替爺把它放上去。」
元曜走進去,雜物間中除了一些雜物之外,就是十幾口大箱子,箱子一個疊一個地堆著。
離奴身邊的那一口箱子還沒蓋上,裡面裝著很多頂帽子。
元曜吃驚,道:「離奴老弟,你攢這麼多帽子做什麼?難道打算將來離開縹緲閣之後,開一家帽子鋪?」
離奴瞪眼,道:「爺開帽子鋪幹什麼?爺要開也是開賣香魚乾的鋪子!」
元曜好奇地道:「那,這些帽子……」
離奴眼神一黯,道:「這些帽子是打算送給阿黍的。」
元曜道:「就是你那位記憶中的朋友?」
離奴點頭,心有所感,開始向元曜述說阿黍的事情。
阿黍是離奴的童年玩伴,牠家住在離奴家隔壁,牠們常常在一起玩。
阿黍是一隻玉面狸貓,善化百形。牠特別喜歡帽子,牠戴上不同的帽子,就可以幻化成為不同的人,唯妙唯肖。離奴總會被逗樂,哈哈大笑。因為阿黍,離奴的童年充滿了快樂。
然而,好景不長,阿黍的父親被仇人追殺,一家人只能逃亡。阿黍離開得非常匆忙,甚至都來不及和離奴道別。
這一分別,就是千年,漫長的歲月,茫茫的人海,離奴和阿黍再也沒有見過面,也不知道牠的消息。
離奴遺憾地道:「當年,阿黍離開的那一天,恰好是牠的生日,我給牠準備了一頂漂亮的帽子,卻沒有來得及送給牠。」
在漫長的歲月中,離奴偶爾也會想起阿黍,想起童年的快樂時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牠養成了收集帽子的習慣,一年買一兩頂,不知不覺,牠買的帽子也藏了幾十個大箱子了。
離奴笑了笑,道:「將來,哪一天遇見阿黍了,爺就把這些帽子都送給牠。牠一定會很高興。」
元曜望著離奴的笑容,也笑了。原來,離奴也不是一直都那麼凶惡毒舌,蠻不講理,他也有溫柔善良的一面,也有真摯的友情、溫暖的回憶、美好的願望。
元曜道:「離奴老弟,你為什麼不讓白姬替你實現再見到阿黍的願望?」
離奴聞言,急忙跑到雜物間門口,探頭張望,確定白姬不在之後,才回頭對元曜揮舞拳頭,道:「書呆子,你要是把這件事告訴主人或者別人,爺就吃了你!」
「為什麼?」元曜不解,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為什麼需要保密?
離奴吼道:「爺可是貓軀一震,長安皆驚的離奴!爺不想讓主人和別人知道爺也會婆婆媽媽、多愁善感。」
「離奴老弟,小生不覺得想見童年玩伴這種美好的願望是一件婆婆媽媽、多愁善感的事情。」
「少囉嗦!爺覺得是就是!總之,今晚的事情,你不許對別人說一個字!」離奴威脅道。
元曜只好道:「好,小生不說就是了。」
離奴關上大箱子,指揮元曜放上去,然後和元曜出了雜物間,關上了門。
元曜和離奴去倉庫取了香料和古董,拿到了大廳,幫白姬擺放貨物。貨物放好之後,三人各自去睡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