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酒吻
第二日,蕭長寧應約去了慈寧宮,一是例行請安,二則是替蕭桓見一見他未來的皇后。
今日天氣晴好,梁太后正在梅園中賞梅。
先帝偏愛紅梅,故而這梅園種下的俱是百來株殷紅似血的紅梅,遠遠望去如晚霞散布,與殘雪映襯,美得驚心動魄。
蕭長寧一眼就看到了立侍在梁太后身側的少女——身披猩紅絨斗篷,那濃豔的紅竟是比雪中紅梅更勝一籌。少女的烏髮編成兩股粗長的麻花辮拖在胸前,面容姣好,但眼神過於清冷鎮定,不苟言笑,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必定就是那梁姑娘了。
來之前蕭長寧還以為梁家姑娘是個怎樣凶神惡煞的母夜叉呢,誰知今日一瞧,竟還算得上是個美人胚子。
見到蕭長寧前來,梁太后露了點半真不假的笑容,坐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道:「難得長寧有心,還記得回來看看哀家。」
蕭長寧行了禮,細聲細語地答道:「太后娘娘教養之恩,長寧沒齒難忘,常來拜謁,是應該的。」
「賜座。」梁太后不動聲色地掃視蕭長寧,細長的眼微微瞇起,若有所指道:「長寧近來氣色不錯,想必是在東廠過得安穩了?聽聞沈玹近來對妳親愛有加,想必蕭家大業事成指日可待了。」
聞言,蕭長寧心一沉,心道:老狐狸!果然什麼動靜都瞞不過她!
正心中腹誹著,太后語氣一涼,冷聲道:「只是,不知道妳可否還記得與哀家的約定?」
蕭長寧露出惶然的神色,委屈道:「兒臣永遠記得,兒臣是蕭家的血脈,心裡永遠向著蕭家。」
「那便好。」梁太后伸手端起茶盞,細細地抿了一口,這才朝身側的紅衣少女招手,示意道,「對了,介紹一個人給妳認識。」
梁幼容會意,向前一步抱拳道:「臣女梁氏,小字幼容,見過長寧長公主殿下。」
這小小的一個姑娘家,拜見長公主卻不行女兒禮數,而是像個男子一般抱拳拱手,果然是梁家人,骨子裡流著一樣冷情的血。
蕭長寧坦然受了禮,裝作好奇地問道:「這位妹妹容貌清麗,不知平日都喜愛做些什麼?女紅,還是書畫?」
梁太后笑了聲,緩緩道:「梁家將門之後,無須修習女紅,而是學的殺伐之術。」
「好一個殺伐之術!」
蕭長寧還未應答,遠處卻驀地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
眾人望去,只見不遠處沈玹一身銀白蟒袍,烏紗圓帽,似笑非笑地站在梅園的月洞門下,凌厲的目光如利刃隔空刺來,釘在梁幼容身上,冷聲道:「久聞南陽知府之女擅長舞劍,也是巧了,本督手下也有一名役長以精通刀劍聞名,不知梁姑娘可否賞臉,與本督的玄武役役長切磋一番?」
見到沈玹,太后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萬分,五指不自覺地緊緊攥起。
沈玹對太后的敵意視若不見,只微微抬手,命令道:「林歡,過來。」
梁太后完全未料到沈玹竟有閒情逛到這裡來,兩條柳葉吊梢眉緊緊蹙著,按捺住怒火道:「沈玹,幼容是哀家的親侄女,讓她千金之軀和一個閹人比試,未免有損梁家身分。」
「娘娘息怒,臣未有輕視之意。」沈玹踏著殘雪而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仿若擰碎人骨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他抱拳行禮,視線在蕭長寧身上有了短暫的停留,目光柔和了一瞬,隨即又轉向梁太后冷聲道,「臣只是想知道,太后娘娘以殺伐之術教養一個閨中少女,想殺的究竟是誰家?」
梁太后一時語塞。
一直沉默的梁幼容倒是毫無懼意,向前一步道:「好,我答應沈提督。」
「幼容,沈提督只是開個玩笑,妳不必當真。」梁太后本來是想借侄女給蕭長寧一個下馬威,卻不料反被沈玹將了一軍,不由地臉色有些難看,沉聲道,「退下。」
「娘娘別擔心,既然是切磋,相信沈提督和臣女一樣都有分寸。」梁幼容卻不退反進,單手解了斗篷,猩紅的斗篷落地的一瞬,她已將手按在劍柄上,清越道:「久仰東廠大名,請賜教。」
蕭長寧單手托著下巴,靜觀其變,心道:這下有好戲看了。
氣氛劍拔弩張,林歡卻是從沈玹肩後伸出一張純真無害的包子臉,頗為為難地說:「可不可以不切磋呀?那個,我怕我力氣太大掌控不好分寸,傷著這位姑娘。」
竟然被一個小太監輕視了,太后和梁幼容的臉同時一黑。
梁幼容自小勤學苦練,武功身手在同齡人中已是出類拔萃,未嘗有敗績,此時被一個相貌單純的小太監如此輕視,心中鬥志如火焰遇油騰燒,拔劍道:「來與我一戰!」
梁幼容的劍薄如秋水,寒若冰霜,一出鞘發出清越的龍吟之聲,想必是一柄世間少有的名劍。她率先出招,一劍刺來,林歡旋身躲過她第一招,右手下意識按在腰間的大刀上……
隨即他想到什麼似的,眼睛一轉,道:「妳用劍,我也用劍,不占妳便宜。」
說著,林歡棄了刀,反手摸到背上負著的長劍,拔劍出鞘,劍光凜冽,與梁幼容的薄劍撞在一起,擦出一路火花。
劍氣激盪,捲起紅梅漫天。兩人一觸即分,各自退了兩步站穩。
梁幼容望著顫抖不已的劍刃,緩緩擰起秀麗的眉。林歡亦是閃過一絲訝色,吃驚道:「妳的劍術是何人所授?」
「少廢話!」梁幼容一聲冷嗤,指尖抹過劍鋒,隨即足尖一點,橫掃過去。
林歡抬劍格擋,溫潤無害的眼睛瞬間變得凌厲起來,顯然是被勾起了殺念。他單手持劍擋住梁幼容招式,騰出一手從懷中摸出一顆酥糖放入嘴中,含糊道:「我要認真了!」
林歡嘴中含著糖塊,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閃避,很快化格擋為進攻,出招快如閃電,連劍光都化為了殘影!梁幼容神色微變,連連敗退,竟是再無還手餘地。
蕭長寧看得心驚肉顫,若不是梁太后的面色著實過於難看,她簡直想拍手叫好!
不遠處的梅樹下,觀戰的沈玹眼睛一瞇,沉沉道:「夠了,林歡。」
林歡收到命令,騰身躍起,一劍斬下,竟是將梁幼容手中的薄劍攔腰斬斷。梁幼容失了武器,連連後退數步,穩住身形,握劍的右手被震得發麻。
風停,殘紅遍地,梁幼容注視著林歡,良久方平靜道:「我輸了。」
說罷,她拾起地上的斷劍,與林歡對抱一拳以示尊敬,便沉默著退回梁太后身邊。自始至終,她都沒有一絲不甘,也毫不氣餒,倒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女將風範。
梁太后折了幾朵紅梅放在茶包中,用沸水燙過,語氣不善道:「沈玹,你可滿意了?」
「梁姑娘驚鴻之姿,身手卓絕,若非手下留情,林歡是勝不了的。」沈玹漠然地說著客套話,約莫是目的達成,他也不再久留,抱拳道,「臣還有公務在身,便不打擾娘娘雅興。」
「慢著。」梁太后喚住沈玹,手指撚著茶盞吹去浮末,淺抿一口,方冷聲道,「蔡豐落馬,兵部上下連坐倒臺,沈提督似乎坐不住了,急著要往兵部填充人馬。但哀家得提點你一句:兵部事關國脈,不是什麼人都能染指的,尤其是……」
梁太后眼一瞇,吐出兩個字:「閹人。」
寒風拂過,暗香浮動,沈玹長眉一壓,緩緩綻開一抹嘲諷的笑,語氣沉聲道:「彼此彼此。東廠侍奉天子,為主分憂是臣之本分,倒是娘娘莫要忘了:後宮不議政事。」
說罷,他道了聲「告辭」,不理會太后陰晴莫定的神色,轉身離去。
蕭長寧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梅園深處,心中湧出一股莫名的崇敬之情:這個男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勢狂妄,偏生又叫人拿他無可奈何。
哢嚓——
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驚破了蕭長寧的思緒。她聞聲望去,只見太后竟徒手捏碎了茶盞,溫熱的茶水四濺,在石桌上暈開一團深色的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