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麗莎
「各位,笑一個!」是艾蜜莉,她興高采烈地舉起手機對著大家。我自動別過臉,抬起一隻手遮住臉。「別拍照。」我說。
「只是要放在Facebook 上而已,」艾蜜莉聽起來有點受傷。「這樣我男友和家人才可以看到我跟哪些人一起工作。」她很可愛,也非常年輕。
「我也不想要照片被放在妳的Facebook 上。」茱莉亞說。她聽起來很尖銳,像一把毫不留情的利刃。瑪麗蓮也知道我很討厭被拍照,但這次我終於不用再跟新人做任何解釋了。也許茱莉亞和我還是有共通點。「無論如何,」她接著說。「工作時間自拍實在不是什麼專業的行為。這裡又不是什麼廉價的俱樂部。」
「這是個慶祝場合,又不是在工作。」瑪麗蓮走過來打斷茱莉亞,因為看到艾蜜莉很受傷,那可憐的女孩看起來快哭了。「但妳說的也有道理,不是生活中的所有人事物都需要被放上Facebooked 或Instagram。」
她的一席話也兼顧到了我和大家的立場。我沒有任何社交帳號,即使瑪麗蓮發誓帳號可以設為不公開。但我還是很不信任社群網站,更何況我要加誰為好友?可能只有瑪麗蓮吧,但我本來就每天都會見到她。
「天啊,我這樣講好老派,」她很戲劇化地大聲抱怨,用只有她能做到的方式化解氣氛。「來,麗莎,我們兩個去幫大家拿酒,趁預付款用完之前再多喝一杯。」
我們離開眾人走向吧台,我今晚本來不想來的。自從發現那隻絨毛兔之後,恐懼感彷彿無數盤據在狹窄河床中的鰻魚,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而過往的記憶就像像羽毛上的油漬一樣糾纏著我,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心碎。如果有任何理由讓我不用出席這場派對,我一定就不會出席了,因為無時無刻都要隱藏自己的感受讓我精疲力盡。茱莉亞說的其實沒錯。雖然我們正身在一個騷莎舞俱樂部,但這也不是什麼女孩們下班後的聚會。某方面來說這仍然是工作場合。
「老天,我需要來一杯龍舌蘭。」瑪麗蓮說著,而我笑了笑,雖然有點驚訝。瑪麗蓮喝得比我多,大家都喝得比我多。我知道酒精會對人產生什麼影響,而且大部分的影響都不是好的。瑪麗蓮不是很會喝的酒鬼,我不記得她上次喝烈酒是什麼時候。現在她的眼神看起來太過亢奮,她喝了多少?
「妳還好吧?」我問。她沒有回答。
「很好、很好,」她說,眼睛越過我的肩膀望過去。「看看誰來了,是霸道總裁先生呢。」
我回過頭,看到賽門.曼寧站在門口,不再是一身西裝筆挺,而是穿著深色牛仔褲和V 領上衣。我突然拿不穩酒杯,整個派對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這種大客戶很少出席這樣的場合。潘妮總是會邀請他們,但最後對方通常會派員工代表出席,而潘妮則會特別再為大客戶舉辦一場私人晚餐聚會。
屋裡很暗,他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站在那裡時,看起來就像是「大人物登場」的樣子,他背著光,環顧四周,試圖找到熟面孔。最後他終於移動腳步。
我屏住呼吸。
「真是意外啊,」瑪麗蓮慢條斯理地說。「他朝著這邊走過來了。」
我看看他的身後,暗自希望潘妮就在附近,但她卻在另一頭的桌子旁,茱莉亞也在那邊跟新辦公室的詹姆斯聊天。
「麗莎。」
我別無辦法,只好看著他。他站得很近,幾乎只有一步之遙,我極度緊張,當他鬚後水的香氣和身體的溫度瀰漫在我們之間,我感到尷尬不已。我對鬚後水沒有什麼研究,但他的味道十分好聞,帶著一股清甜的柑橘香味,絲毫沒有侵略性。我很懊惱自己竟注意到這種細節。
「哈囉,賽門,」瑪麗蓮伸出手來和他握手,在我還在內心天人交戰時救了我一命,而我則趁機振作起來,別讓自己再表現得像個初戀的青少女了。「很高興你和我們合作。」
真希望我能夠輕鬆地和人們交談。瑪麗蓮很有自信,友善卻不輕浮,又心胸開放。我就沒辦法那樣。我覺得我永遠不可能像她那樣。
「麗莎把你們公司說得太好了,讓我無法拒絕。」他說。他們兩人一起看向我,等著我回應。我不能一直沈默不語。潘妮人在哪?
「禮拜一我會提供更多人選給你。」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回應,聽起來一本正經,掩蓋了我的畏縮。
「現在是週末的夜晚。」他接過瑪麗蓮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的一杯酒。「暫時忘記工作吧。妳會跳騷莎舞嗎?雖然我跳得很爛,但如果妳會跳的話,我也很樂意來一段。」
我的雙腳突然牢牢地黏在地板上。雖然舞池中有一些人正在發揮他們的舞蹈優勢,但為數不多,如果我們這時走進舞池,一定會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我慌張地張開嘴要說點什麼,卻又無聲地閉上,像一條溺水的魚,試著找到一些不會太無禮的理由來拒絕他,。如果我是瑪麗蓮的話,或史黛西或茱莉亞,跟著音樂跳舞應該會很有趣。但我不是。我就是我,而我不希望他想跟我跳舞。偏偏,就算我這麼想,我也知道這是自己騙自己。我的內心有一部分默默地渴望著刺激有趣的人生,我討厭這樣。
「賽門!」她終於來了,潘妮朝著我們走來。我因為鬆了一口氣而差點哭出來,一邊往後退一步,讓出空間給潘妮。「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瑪麗蓮笑著對他聳聳肩,像個看到老師回到教室的小學生,而我則已經雙腿顫抖地離開了。
「就說他喜歡妳吧,」瑪麗蓮追上來說。
「算了吧。」我比想像中更加咬牙切齒地回應,我走回最末端的桌子,這裡擺放著大家的私人物品,瑪麗蓮沒有再繼續跟上來。
我稍微平靜了一些,發現自己已經被人群遺忘,沒有人試著要找我。我從這邊看不到潘妮和賽門,但我知道她整晚都會一直跟著他。我試著忘記他的溫度和香味,即使這讓人難以忘懷。
一道金屬閃爍的光線讓我分心。有人蹲在一旁的桌子邊。茱莉亞嗎?的確是她。正仔細地翻攪著她的包包。我額頭上的青筋直跳,本能地感覺到有些不對勁。那不是她的包包,是潘妮的。D&G 的金色扣環正反射著舞池的燈光。茱莉亞的包包很小,肯定無法裝進錢包、手機、鑰匙,或許還有幾支口紅。也不是這種雖貴但也實用的熟女款式。我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但我就是知道。我總是會察覺人們的細節,我的頭腦已經訓練有素了。
絕對是潘妮的包包。
我看不清茱莉亞在做什麼,所以我沿著房間邊緣移動,直到靠得更近一些。她站起身來環顧四周,沒有注意到我正在看她,然後昂首闊步地走向吧台。我很快地跟上去,當我距離她只有幾步的距離時,我看見她手裡捏著皺巴巴的二十鎊鈔票。我的心臟猛然一跳,錯愕於眼前的事實。她偷了潘妮皮夾裡的錢。不會吧。一定不會。我多希望自己對細節和壞事的直覺都是錯的。我不想知道這種險惡敗壞的事實,這將會影響著我每天的工作。但如果這是茱莉亞自己的錢,為什麼不是從她自己的錢包裡拿出來?她背著她的自己的小包包,裡面一定有她自己的皮夾,那為什麼她手裡抓著從別的地方拿出來的二十鎊鈔票?
潘妮和賽門還站在吧台邊說話,他對她微笑而後又大笑起來,當我走進他的視線時,他的目光便從她身上移開了,但我沒有往他的方向看去。我現在沒有空想他的事。茱莉亞對著酒保笑了笑,並點了一瓶灰皮諾白葡萄酒時,而我全神貫注地看著她。
「這是給那邊那位小姐的,」她說,指著潘妮。
「你能不能順便告訴她這是為了要感謝她的?謝謝她給茱莉亞這麼棒的工作機會。我不想打斷他們。」
我站在她旁邊,她發現我正在看著她,卻沒有要請我喝飲料。她也沒辦法請,因為她點的白葡萄酒正好就是二十鎊。
「無糖可樂。」我對酒吧小聲地說,而茱莉亞離開吧台走向舞池邊,加入瑪麗蓮和艾琳諾,如果潘妮要找她說謝謝,正好就是一眼可以看到的位置。或許更重要是,遠離了房間的另一頭,她剛剛翻攪D&G 包包的地方。
潘妮離開吧台,快步來到舞池邊,十分感動地向茱莉亞道謝,而她完美地表現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但她騙不了我。若她想要低調行事,就不會在這種公開場合上送上這份感謝禮。我很擅長不引人注目,是我的話,我連禮物都不會送。如果我把剛才看到的事告訴別人,人們是不是會覺得我正在嫉妒這個新來的女孩?茱莉亞閃閃動人。而我則黯淡無光。或許我看錯了,或許我只是在揣測。我覺得不太舒服。
「天啊,好做作。」瑪麗蓮也不買她的帳。
「抱歉,我剛才語氣很差。對賽門的事。」艾娃是我的心,但瑪麗蓮是我的支柱。我應該告訴她我認為我剛剛看到的事。不對,不是我認為,而是我真的看到了。她不會質疑我, 而且她一定比我更擅長處理。我已經喝了兩杯酒,覺得自己比平常更有勇氣了一些。但我卻還是說不出口。瑪麗蓮一定會對這件事有所反應,而這會引發衝突,誰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茱莉亞是個麻煩人物,我可以感覺到。
好險,瑪麗蓮正專注看著手機螢幕。「我都沒注意時間,」她說。「理查已經在外面等我了,你要搭便車回家的話可以一起來。」
一瞬間的鬆懈感幾乎壓垮了我。「太好了,拜託。我受夠了。趕快走吧,我可不希望還得跟所有人寒暄道別。」我試著不要聽起來太迫切,但我實在太想離開這裡,遠離賽門.曼寧和茱莉亞,還有這一切吵雜的聲音。
「我也這樣覺得。」她應和。
一直到我鑽進理查的那輛紳寶車裡時,才完全放鬆。
「兩位今晚還愉快嗎?」理查問。
「很愉快,謝謝你。」我說
「還可以。」瑪麗蓮聽起來沒那麼熱情。「音樂太大聲了,還有你知道的,都是同事。」 她翻翻白眼,又笑了笑。
「希望妳說的沒有包含我。」我說,然後我們都微微地笑了,人們在說一些預料之中的玩笑話時都會這樣。車子離開時我向外望著夜色,沒注意到理查在他們兩人聊天時所提出的問題。有他們的陪伴真好。錢、茱莉亞、潘妮,我完全不想要再想這些人的事。
但當我到家,剛才的決心就又打破了,我傳了最後一封訊息給艾娃。
我從我的派對回到家了,但我很確定你們的熬夜活動還正如火如荼 !替我也向其他女孩們問好,明天見。啾
按下送出後,我自己都知道這種故作輕鬆的語氣之下其實隱藏著我的緊迫盯人,我多希望能把訊息收回來。我很懷疑其他媽媽們會像我一樣傳這麼多訊息。但她們不是我。她們沒有經歷過我的人生。當手機立刻震動起來時,我很確定是艾娃用很差的口吻回覆我,但至少能讓我知道她是安全的。結果當我拿起手機看到不認識的號碼時,我愣住了一陣子。我感到一陣反胃。先是絨毛兔,又是陌生的號碼。過往的記憶一湧而上,我用顫抖的手點開訊息。
嘿,麗莎,我是賽門。我知道這有點不恰當,我也可以一直假裝這是跟工作有關的事, 但我還是想問妳下週願不願意跟我吃晚餐?無論如何,妳不用馬上回覆,可以考慮看看(在妳答應之前)。祝妳週末愉快。賽門
我的情緒從焦慮變為冷靜,又再度開始焦慮,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情緒。我想起那股溫暖的柑橘香味。
不,我不能。我不能再讓男人接近。我不能。
我將訊息刪除,然後在黑暗中上樓。
9
瑪麗蓮
我們一如往常地等著,直到麗莎走到門口,向我們揮手說再見之後,理查才開車離開。
「抱歉剛才讓你久等,」我說。「我沒注意到時間。」
「今晚愉快嗎?」
「哈哈,不愉快。」我誇張得展現出一副無趣的表情,並看著他。「潘妮的公司聚會, 你可以想像。都在聊工作,還要假裝我很熱絡。我寧可待在家裡。我早就想要打電話叫你來,但我不想要讓麗莎覺得她也該走了。」我解釋太多了,我本來是想要開開玩笑。理查一直都自己接案,他不太懂這種職場政治,無論我做這份工作多久了。他還是一直以為這種東西就是一般的社交活動而已。
「麗莎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他邊開車邊問。「要四十歲了?」
「應該還有幾個月。」
「我們得為她做點什麼。辦場派對。妳可以邀請工作上其他同事,還有她的其他朋友。」
我嗤了一聲。邀請工作上的同事來我家?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糟了。「她不是喜歡出入派對的人。」車窗外,夜晚的燈光閃爍。如果真要辦派對,我們該辦在哪裡呢?很貴的地方?可以炫耀的地點?就算忽略所有我不想辦派對的理由,我們根本也沒有錢辦派對。
「也許不是吧,這幾年她也慢慢有改變,已經不是當年你剛跟她一起工作時,那個害羞得像隻老鼠的麗莎了。」
他說的對,她已經不是了。她有時候還是很畏縮,但當年她那種像電流一般不穩定、戰戰兢兢的模樣,現在已經不是常態了。現在她走路的時候是抬頭挺胸的,而且能輕鬆地笑起來。一開始我和她交朋友是因為有點同情她,當然我從沒有這樣告訴過她。但後來我在她的膽怯之中看見了她幽默、聰明和善良的一面,事情就改變了。我們變成最好的朋友,始終支持著對方。我很敬愛她,如此單純的友誼,我也愛她這種新的、有自信的樣貌。這也是我對她有所保留的部分原因。因為我不希望她的生活中還需要再面對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我猜她過去一定經歷過很多。而且,如果真要告訴她,我得承認,我沒辦法面對。
「我們都有所改變。」我沈重地說,他瞥了我一眼,我於是補充:「已經過了十年啦, 我的大腿一定也變粗了。」
「妳的大腿很美,」他又看著前方的路。「但她只有一次四十歲,而且沒有其他人會幫她慶祝了。艾娃不可能幫她過生日,她總不能幫自己辦生日派對吧。我們是她最好的朋友。」
這個想法很體貼,有時候他真的太體貼了,接著我一時嘴快,喝了酒就管不住舌頭:「她到時可能有男友會幫她慶生。」
「哦?」現在他轉過來正眼看著我,前方的路上沒有其他車輛。「拜託,快說。」
我有點慌,我不該說的。因為這不關他的事,也不關我的事。我說這些麗莎應該會很生氣。「沒什麼。只是工作中遇到的人。」
「你們辦公室裡有帥哥?妳怎麼都沒提過。」
我身下的座位很溫暖。「不是同事,是她的一個客戶。他旗下有一些連鎖飯店之類的。」我用沒興趣的口吻說著,可能太過沒興趣了,很難拿捏合適的語氣。「他要在這邊開一間新飯店。」
「麗莎的帥哥新男友?太棒了。她已經單身太久,也是時候該交一個了。」
「他沒有很帥。」我們經過一座又一座的房子,有些還亮著燈,我想像著那些人的生活,還有人們藏在牆內的真相,想像著那些私生活。「但他們喜歡對方。」
他們的確喜歡對方,無論麗莎今晚顯得多麼防禦,那都只是緊張和尷尬使然,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事。真希望我可以告訴她該怎麼放鬆,她應該得到幸福,或至少多一些享受。看到他們兩個小心翼翼地應對著彼此,情感慢慢地滋長,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他們開過會之後她看起來神采奕奕的樣子,還有那麼多根本沒有必要的會議,以及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微笑,看著這一切,我真心為她高興。賽門開啟了一個從此幸福快樂的可能性。
「也許我們可以跟他們兩個一起吃頓飯。」停車的時候,理查說。「說不定我還可以接到一些案子。」
「聽起來很棒,」我回答。我不打算現在就安排這頓晚餐,他們兩個根本還沒開始約會,而且理查一定會提到工作,我知道他會,到時候賽門要不是出於可憐他而發一些小案子讓他做,就是尷尬地忽略這些暗示。不管哪一種,都會把場面搞得很難看。
「但至少先看看他們有沒有真的開始約會,如何?」
「好。妳這麼照顧她真的很貼心。」他在打開家門前親吻我的額頭。
我先看著理查走進屋裡,然後才跟上,在外面呼吸最後一口夜晚的新鮮空氣。好幾次我都試圖告訴麗莎真相,但我很慶幸自己沒有這麼做。她的生活需要一點希望。她過去一定有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我看得出來,因為每次我問起,她就會將自己封閉起來。我不能再讓她因為我的問題而背上沈重的負擔。而且也許事情會變好。也許一切會回到剛開始那樣。我們都需要希望,包含我。
在我們準備上床睡覺前,理查都沒有再提到任何關於麗莎的事。我正在卸妝,當我從鏡中看見他正望著我時,突然感到很疲倦。
「怎麼了?」我問道,將一抹冰冷的卸妝乳覆在臉頰上。
「妳剛說他沒有很帥是什麼意思?」
然後一切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