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咪.郝躺在床上,盯著牆上的鏡子,數著自己的下巴層數。一頭深色的長髮盤在頭頂,像極了她昨天偷偷吃掉的巧克力甜甜圈。如果瞇起眼睛,她看起來簡直就像個相撲選手。但是艾咪不會讓這個小胖妞影響她的心情,至少今天不會。她眨眨藍色的雙眼,決定記住這一天,因為今天將是她此生最美好的一天。
只不過艾咪不知道,她此生最美好的一天即將成為她此生最慘痛的一天。
她從床頭櫃拿起手機,打開IG,看看誰在最近八小時內訂婚、結婚或懷孕了。沒看到任何鑽石戒指、也沒看到任何小寶寶的表情符號時,她稍微鬆了一口氣。有個叫做 @快瘦下來 的團體在追蹤她,此外珍妮又新增了一張雙胞胎的特寫照片。今天早上雙胞胎把自己抹了滿嘴的香蕉胡蘿蔔泥,珍妮在照片下寫說「又沒辦法睡懶覺了」。表面上在說「可憐的我」,言下之意其實是「稱讚我吧」。
艾咪差點想回個嘔吐的表情符號,再加一句「#饒了我們吧」,但還是忍住了。她思索了一下如果自己在網路上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其他人會怎麼看她。大家想必會排擠她,把她視為痛恨小孩的怪胎,儘管這樣並不公平,因為她其實還滿喜歡小孩的。至少某一些小孩。她不喜歡的是被迫每天觀看小孩子流口水、流鼻涕、流眼淚的最新照片。等到她有小孩時,她只會把真正的值得紀念的事放上社群軟體,而不是瑣碎的日常觀察,像是珍妮昨天寫的「亨利便便了!#長得好快」。有一瞬間,艾咪還以為她會在照片上看到一坨屎,但是照片出現時,其實只是亨利笑嘻嘻地面對著一碗巧克力冰淇淋。她當時留言寫不要吃,現在想起來還有些不好意思。其他媽媽的留言都恭喜來恭喜去的,除了艾咪的留言之外,珍妮對每人的留言都點了讚。
「人是不是生了小孩就會失去幽默感?」艾咪曾喃喃地問傑米,當時傑米正在切羽衣甘藍,準備做他早上喝的果菜汁。
「不只是幽默感,連身材也是。」傑米立刻答道。這個回答使艾咪氣了幾分鐘,然後擔憂了好幾個小時。傑米總會在說笑中暗示他不想要小孩,但如果他不想要小孩,為什麼要跟她在一起?這想必只是他的幽默感。如果艾咪不跟著一起笑,他就會怪她「這幾天怎麼這麼嚴肅」。
艾咪對著香蕉泥的照片嘆了口氣,點了兩下,依照禮節留言「#真可愛」、「#好喜歡」。她不希望珍妮以為她不喜歡她的雙胞胎。她是真的喜歡他們。至少隔著一段距離還可以,這時他們至少無法瞪著她,無法尖聲大叫到使大人無法對話,或是在她想抱他們時扭來扭去。
「#真惹人憐愛」。
滑下自己的貼文,她發現美國有間公司想賣給她某種「頸部鬆垮皮膚剋星」,她嘖了一聲,把貼文儲存起來準備晚一點再看。有一天她會買下這東西,連同那套加速排汗的減重衣,還有可以減少胃口的舌頭貼片。
接下來是洛蒂.佛羅斯特,又名為 @洛蒂探索家,新增了一張在峇里島水明漾做銅鑼浴的自拍照。她是永遠一身古銅色皮膚、從頭到腳完美無缺的那種人。洛蒂兩年前辭去公關的工作,開始經營自己的旅遊部落格。她的帳號已經有二十八萬名粉絲,而且她每天都在度假天堂發表貼文,加上「#洛蒂在探索」的主題標籤。這比珍妮的香蕉泥貼文有趣多了,但是也一樣令人反胃。
艾咪把手機丟到床下。
她為什麼要感到嫉妒?今晚,她將夢想成真,坐在商務艙裡喝著香檳酒,跟傑米一起飛往她自己的度假天堂,然後發個「#傑咪」(傑米不喜歡這稱呼)的貼文給她兩百六十名忠實粉絲看。
艾咪跟傑米在一個叫做「天生一對」的交友軟體上認識已經超過兩年了,她有預感傑米可能會在這趟旅行中跟她求婚。沒錯,他們甚至還沒住在一起,但是他最近在她面前總是表現得特別奇怪,既沉默又緊張。這對傑米來說一點都不正常,畢竟他是個自信感爆棚的人,他第一次在她爸爸的退休慶祝會上見到她父母時,就當場來了一段即興致詞。他才剛認識她爸媽一小時耶!所以他現在這麼侷促不安,表示他一定有心事。他一定是在準備什麼重大的事情,而這種大事只有兩種可能:他要不就是要跟她分手,要不就是要跟她求婚。但是他在幾個月前才送給她一把自己家的鑰匙,而且在兩人一起出遊時把她甩掉也太尷尬了吧。所以,他一定是要跟她求婚了。
艾咪翻過身,把臉埋在枕頭裡,掩藏臉上的微笑,悶住一聲長長的尖叫。尖叫劃破寂靜,使身邊的睡美人動了一下。
「把妳該死的鬧鐘關掉。」
艾咪的視線挪向傑米超級厚實的背。傑米的背看起來像是用紙板剪出來般硬挺,在他身旁總讓艾咪覺得自己十分苗條,而在看到鏡中的那位小胖妞後,這就是她所追求的感覺。像是修過圖般地平滑、套過濾鏡般地黝黑,並且和格鬥選手一樣結實的背脊。她用新做的裸色光療指甲輕輕滑過他橄欖色的皮膚,一邊凝視著自己的手指,想像他選了什麼樣的鑽戒。虛榮的傑米想必會選個耀眼的戒指。巨大的鑽石是傑米的風格,但是艾咪並不在意大小。
她在意的是兩人的關係終於有了進展。她終於可以向珍妮及其他的媽媽證明,她的進度並沒有落後。明年這個時候,她就會跟她們一樣是個已婚在職的超級媽媽。跟蘇活區的濃縮咖啡馬丁尼說再見,跟市郊的濃縮咖啡說早安。
天啊,聽起來真無趣。
這是艾咪一天當中最喜愛的時候。儘管傑米就躺在她身邊,她仍然覺得很孤單。四周很安靜,她可以讓思緒自由翱翔。這並不是她在這段關係中唯一感到孤單的時刻。傑米在做飯、傑米比她晚上床睡覺、傑米用眼神暗示她今晚該回自己家睡覺時,她也感到孤單。但是至少她看起來並不孤單。她的身邊有傑米,她至少能設法擠進已婚朋友的社交俱樂部,等到她戴上了戒指,她就會成為這個俱樂部的正式會員。結婚的壓力會消失,接著會轉移到生小孩,進入下一個她非自願參加的競賽階段。
當然,她也有別條路可以走。一條她不太願意去想、但是過去一直被她當作夢想的路。一條在認識傑米之前她本來準備走上的路,是傑米說服她留下來了。她只需要買一張從倫敦飛往曼谷的單程機票就夠了。傑米不會有事。他有他正在起步的事業、他的電子裝置,還有他每天的例行公事。上個月艾咪還調侃他,說他跟艾莉克莎(亞馬遜語音助理)說的話比跟她說的話還要多。他聽了大笑,反問艾莉克莎穿了什麼衣服。
上星期艾咪忘了帶牙刷,這時她終於失去耐心,鼓起勇氣質問他為什麼從來不在她家過夜。
「小豬,我也想在妳家過夜,但是妳知道早上慢跑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不去慢跑的話,腦袋就會昏昏沉沉。我現在為了弄這間新公司忙得不可開交,妳這樣只會增加我的負擔。」
「我家巷底就有座公園,你為什麼不去那慢跑?」
「什麼,妳說那座墓園?」他嗤之以鼻。
「裡面有草地。」
「沒錯,還有成群的流浪漢。不,謝了。難道妳不喜歡這裡嗎?」
「我是喜歡這裡,傑米。」她嘆口氣,納悶自己怎麼突然變成了不體貼的一方。
「只是每次我要來的時候,要帶一大堆東西很麻煩……」她停下來,暗自希望他會聽懂她的暗示,然後會說清出一個抽屜給她用。但是他沒答腔,只是把她抱進懷裡,輕輕咬她的耳朵,要她輕聲重複剛才說的最後幾個字。
但是艾咪只是輕聲問:「我可以借用你的牙刷嗎?」
「別噁心了,小豬。」他放開她,打開冰箱。「去附近的雜貨店買一支吧,它還開著。順手幫我抓一瓶杏仁奶好嗎?」
典型的傑米。典型的她。如果是十年前,她可能會忍無可忍一走了之,但是此時艾咪決定慢慢克服一道道難關。只要她足夠有耐心,她會得到屬於她的抽屜。而如果她的預測沒錯,也許還會得到更多。
她挪動一下,心思回到此刻。沒錯。傑米不會有事的。她現在就可以離開。沒有什麼在阻止她。她的行李已經打包好了,自由寫作的合約剛結束,而且身為文案作家,只要有網路跟一台筆記型電腦,她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工作。她終於可以重新開始撰寫她那已經好幾年沒動過的部落格。她只需要一個自己熱愛的主題。乳酪。甜甜圈。一段減重旅程。一段旅程。走段郝路。人生郝里程。轉個郝彎。艾咪可以像洛蒂.佛羅斯特以及所有她在追蹤的旅遊網路紅人一樣。如果他們做得到,為什麼她不行?
因為妳三十二歲了,艾咪。現在冒險太遲了。
再說,她還可以跟傑米一起迎接很多新事物,儘管他有時很惹人厭,但她真的愛他。他對艾咪來說是個熟悉的伴侶。熟悉,而且舒適。此外,她覺得跟傑米結婚應該會不錯。結了婚,他們就是一個團隊,會一起接受生活中所有的挑戰。一旦他們的關係由一位陌生人、一顆石頭與一份簽了名的表格證實後,至少她想像會如此,她終將正式成為歐家團隊裡的一員。或者是郝家團隊?不可能,傑米永遠都不可能改成她的姓。也許她可以冠夫姓。
「妳好,我是艾咪.歐郝。」她對著鏡子輕聲說。「我是艾咪.歐郝。我是艾咪,噢好。呃,好。我是艾咪,呃,好?」
聽起來像是想跟人吵架。
「哼?」傑米在半睡半醒中含糊不清地說。
「沒什麼,繼續睡,還很早。」她揉揉他的背。他挪了一下,與她離得更遠。每次他這麼做,她心裡總是泛起一陣刺痛,但是她知道他在床上喜歡擁有自己的空間。有些人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