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那位吸血鬼若有所思地說,接著慢慢越過房間走向窗邊。在狄維薩德洛街的黯淡燈光及往來車燈的映照下,他佇立良久。現在男孩能夠將家具看得比較清楚了,房內擺著圓橡木桌、椅子,牆邊還有附鏡子的洗手臺。他把手提箱放在桌上,然後等待著。
「可是你帶了多少卷錄音帶?」吸血鬼轉身問道,側面輪廓映入男孩眼中。「足夠容納一生的故事嗎?」
「當然,如果那是個精彩的人生。幸運的話,有時候一個晚上我可以訪問到三、四個人。但那必須是個好故事才行,這很公平,對不對?」
「很公平,」吸血鬼回答,「那麼我願意告訴你我一生的故事,十分願意。」
「好極了!」男孩說。他迅速地從手提箱裡拿出小型錄音機,檢查了一下錄音帶和電池。「我真的很想聽聽你為什麼會相信這個,為什麼你……」
「不行,」吸血鬼突然說,「我們不能這樣開始。你的機器準備好了嗎?」
「是的。」男孩說。
「那麼坐下來,我要把大燈打開。」
「可是我以為吸血鬼不喜歡燈光。」男孩說,「如果你覺得黑暗對氣氛有幫助……」他閉上嘴。吸血鬼正背對窗戶注視著他,男孩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那道靜止身形裡有某種東西讓他分了神。他開口想再說話,卻什麼也沒說出來。當吸血鬼走向桌子,朝正上方的大燈開關拉線伸手時,他解脫地嘆了口氣。
一瞬間,房間溢滿了強烈的黃色燈光。而男孩睜大眼,仰面望向吸血鬼,忍不住倒抽一口氣,縮回手指抓住桌沿。「上帝!」他喃喃自語,然後緊盯著吸血鬼,說不出話來。
吸血鬼看起來異常白皙無瑕,彷彿由漂白的骨頭雕製。他的五官也如雕像般毫無生氣,唯有朝下緊緊盯著男孩的雙眼例外。那雙綠眸璀璨奪目,宛如嵌在頭骨中的兩道火焰。不過,隨後吸血鬼露出了幾近悵惘的微笑,平滑雪白的面部質感彷彿卡通人物,挪動時的彈性極佳,卻幾乎看不見任何紋路。「你懂了嗎?」他輕柔地問道。
男孩顫抖著抬起一隻手,彷彿想遮蔽刺眼的強光。剛才在酒吧裡他只匆匆看了一眼,現在他的目光慢慢遊移在吸血鬼那身精工裁製的黑外套上,披肩的長褶,繫在喉嚨處的黑絲領結,微微反光的雪白衣領與吸血鬼的膚色相當。他盯著吸血鬼的茂密黑髮,鬈曲的波紋掠過耳朵上緣向後梳理,髮梢剛好觸及白領的上端。
「現在,你還想要訪問我嗎?」吸血鬼問道。
男孩張嘴,但沒有聲音發出來。他點了點頭,然後才說:「是的。」
吸血鬼慢慢在對面坐下來,身體前傾,從容地柔聲開口:「不必害怕,打開錄音機吧。」
他伸手越過桌面,男孩嚇得向後一縮,汗珠從臉頰滑下。吸血鬼在男孩的肩上拍了拍,說道:「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想要這個機會,這對我的重要性比你現在了解的還多得多,開始訪問吧。」他收回手,泰然地坐好,等著。
男孩花了點時間拿手帕擦拭前額及嘴唇、結結巴巴地測試麥克風、按下按鈕,然後說錄音機已經開了。
「你本來不是吸血鬼,對不對?」他開始了。
「不是,」吸血鬼回答道,「我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轉變成吸血鬼,那是一七九一年的事。」
男孩對如此精確的日期感到相當驚訝,覆述了一遍才繼續發問:「那是怎麼發生的?」
「這答案很簡單,但我不想給你簡單的答案,」吸血鬼說,「我想說一個真實的故事……」
「是的。」男孩迅速回道,同時不斷折疊他的手帕,現在又再次拿起來擦拭唇上的汗水。
「那是個悲劇……」吸血鬼開口,「我的弟弟……他死了。」然後陷入沉默。於是男孩清清喉嚨,再用手帕擦擦臉,最後幾乎是不耐地把手帕塞入口袋。
「那讓你痛苦嗎?」他怯怯地問道。
「我給你這種感覺嗎?」吸血鬼反問。「不,」他搖搖頭,「只是因為這個故事我只告訴過另外一個人,而且是在很久以前。不,那並不痛苦……
「那時我們住在路易安那,我們繼承了一塊土地遺產,在靠近紐奧良的密西西比河邊,建了兩座豌豆莊園……」
「啊,所以那種腔調……」男孩輕輕地說。
有片刻的時間,吸血鬼茫然地睜大眼。「我講話有腔調?」他開始笑了起來。
男孩有些緊張,迅速開口回答:「在酒吧裡我問你從事什麼職業時就注意到了,只是子音有一點尖硬,就是這樣而已,我沒猜到那是法國腔調。」
「沒關係,」吸血鬼安慰他,「其實我不像我假裝得那麼吃驚,只是我常常會忘記這件事,現在讓我繼續……」
「請……」男孩說。
「我剛剛提到莊園,說真的,我會變成吸血鬼與那裡脫不了關係,不過我之後會談到這段。我們在那裡的生活既奢華又落後,對我們來說非常有吸引力。你知道,我們在那裡過的生活,比在法國能過的要好太多了。也許只是路易安那的純然野趣使得生活如此美好,但當時確是如此。我記得家裡的那些進口家具。」
吸血鬼微笑了:「還有那臺大鍵琴,非常優美,我妹妹經常彈奏。在夏天的夜晚,她會坐在琴鍵前,背後是敞開著的法式長窗。我還記得那些清薄靈動的音樂,以及沼澤在她身後綿延,長著青苔的柏樹枝在天幕浮動的景象。還有沼澤的聲音,生物的合鳴,飛鳥的啼叫。
「我想我們都喜愛那裡,它使得花梨木的家具更形珍貴,音樂更精緻、更令人嚮往。即使後來紫藤扯開了閣樓窗戶的百葉窗,卷鬚伸進了粉刷過的磚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是的,我們深愛它。只有我弟弟除外,我想我沒聽過他抱怨什麼,但我知道他的感受。那時父親已經過世,我是一家之主,得經常保護他免受來自母親及妹妹的壓力。她們想帶他出外訪友,到紐奧良參加聚會,但他討厭這些事情。我想他早在不到十二歲時就不參加這些活動了,他重視的只有祈禱以及他那聖人般的刻板嚴謹生活。
「最後我在屋外為他建了一座小禮拜堂,他開始日復一日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裡面,更時常待到入夜。這實在很諷刺,真的,他和我們如此不同,跟其他所有人相比也是如此,而我是那麼平凡!我身上完全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吸血鬼微微一笑。
「有時我在晚上出去找他,會在靠近小禮拜堂的花園裡,看到他安然地坐在石牆上。然後我會向他傾訴我的煩惱,像是我和黑奴往來遇到的困難,我對工頭、天氣、或者對我的經紀商的不信任……那些構築了我的存在的一切問題。他則是傾聽,只作幾句評論,永遠充滿同情,以至於我在離開時,往往會留下他幫我解決了所有問題的清晰印象。我不認為我會反對他做任何事,而且我發誓,無論失去他會讓我多麼心碎,如果時機來臨,我還是會讓他從事神職工作。當然,我錯了。」吸血鬼陷入沉默。
有一段時間,男孩只是凝視著他,然後宛如從沉思中甦醒般開口,他啞口掙扎了一下,彷彿找不到正確的字眼。「呃……他不想當神父嗎?」男孩問道。吸血鬼研讀著男孩,似乎想了解他表情的含意,隨後他說:
「我是指我對自己的看法錯了──我以為不會反對他做任何事。」他的視線投向遠處的牆壁,停留在玻璃窗上。「他開始看見異象。」
「真的異象?」男孩問道,但是他的語調裡仍然帶著些猶豫,彷彿他正在思考其他的問題。
「我不這樣認為,」吸血鬼回答,「那是在他十五歲時發生的,那時他非常英俊,擁有最無暇的皮膚及最大的藍眼睛。他是個豐潤的孩子,不像我現在及當時那麼瘦……而他的眼睛……每當我望入他的雙眼,就彷彿獨自佇立在世界邊緣……在一座颳著風的海灘,除了輕柔的浪濤聲,其他什麼也沒有。然而,」視線仍停駐在玻璃窗上,他說:「他開始看見異象。起先他只有約略暗示過這件事,後來便徹底拒絕進食。他住進小禮拜堂,不論白天或是晚上,我都能看到他跪在神壇前的石板上。而禮拜堂裡完全沒有打理,他不再清理殘燭、更換神壇舖布,或甚至掃除樹葉。有一晚我真的警覺了,我站在玫瑰架後面,足足看了他一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裡,他把身體伸展成一隻十字架,膝蓋不曾移動分毫,雙臂不曾下垂些許。黑奴們都認為他瘋了。」
吸血鬼驚嘆地揚眉。「我一開始相信他只是……過度熱忱了,他對上帝的愛也許使得他的行為過了頭。然後他將那些異象告訴我,說聖多明尼克和聖母瑪利亞都來禮拜堂找過他。他們要他變賣我們在路易安那的全部資產賣,把錢用來在法國為上帝盡力。我的弟弟將成為一名偉大的宗教領袖,讓這個國家回復以往的虔誠,扭轉無神論及革命的潮流。當然,他自己沒有錢,我得賣掉莊園及在紐奧良城裡的房子來提供他金援。」
吸血鬼再一次停下。男孩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驚愕萬分地看著他。「呃……抱歉,」他呢喃,「你剛才說什麼?你賣掉莊園了嗎?」
「沒有,」吸血鬼說,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我取笑他,而他……他被激怒了,他堅持他的命令來自聖母聖喻,而我是什麼人,憑什麼置之不理?我是什麼人?」他輕聲問道,彷彿自己也正再次思考這個問題。「我是什麼人?他愈想說服我,我就笑得愈厲害。我告訴他,這是胡鬧,是一個不成熟、甚至是病態的心靈所捏造出來的幻想。我告訴他,建禮拜堂根本是個錯誤,我會立刻拆掉它,他要到紐奧良上學,把這些瘋狂的念頭趕出腦袋。我不記得我全部說的話,但我還記得當時的感受。在我輕蔑的回絕背後,是積壓的憤怒與失望,我失望至極,一點也不相信他。」
「但這是可以理解的,」男孩在吸血鬼停頓時迅速地說道,原先驚愕的表情已經開始放鬆,「我是說,誰會相信他呢?」
「這麼容易理解嗎?」吸血鬼望著男孩,「我想那也許該稱作惡毒的狂妄自大。讓我解釋一下,就如我所告訴你的,我深愛我的弟弟。有時我相信他是個活聖人,我鼓勵他祈禱及冥想,也如我所告訴你的,我也會同意讓他去當神父。如果有人告訴我亞耳或洛戴的聖人可以看見神奇的異象,我會相信。我曾是天主教徒,相信聖徒的存在,我會在教堂裡他們的大理石雕像前點蠟燭,我知道他們的畫像,他們的符號及他們的名字;但我不能、就是不能相信我的弟弟。神聖?也許,古怪?八成,但亞西濟的聖芳濟?不可能!那不會是(粗體)我的(粗體)弟弟,我的兄弟不可能是聖人。這就是狂妄自大,你懂了嗎?」
男孩在回答前思索片刻,然後點頭說懂了,他覺得他懂了。
「也許他真的看到了異象。」吸血鬼說。
「當時你……你說你不知道……現在……他到底有沒有?」
「沒有,但我知道他一秒也沒有動搖過自己的信念。現在及當時我都知道,即使他那晚離開房間時既瘋狂又悲傷,但從未有片刻的動搖。幾分鐘之後,他就死了。」
「怎麼死的?」男孩問道。
「他只是走出法式玻璃門,穿過二樓外廊,在樓梯頂端站了片刻,然後就摔下去了。我趕到階梯底部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脖子折斷。」吸血鬼因愕然而搖頭,但面容依然平靜。
「你有看到他摔下去嗎?」男孩問道,「他是不是踩空了?」
「沒有,但有兩個僕人看到過程。他們說他先是抬頭向上看,彷彿在空中看到什麼,然後他整個身體猛然向前,像是被強風掃過。一個僕人說,在他墜樓前他正開口想說些什麼。我也認為他是想要說些什麼,但我就是在那時候轉身離開,撞擊聲響起時我背對著門。」他瞥了錄音機一眼,「我不能原諒自己,我覺得我必須為他的死負責。」他說,「而且其他人似乎也認為我應該要為他的死負責。」
「他們怎麼能這樣?你說他們看到他是自己摔下去的。」
「那不是直接的指控,他們只是知道我們之間有些不愉快,在他墜樓的前幾分鐘還爭吵過。僕人聽到我們的爭吵,我母親也聽到了。母親一直不停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弟弟那麼安靜的人會大吼大叫;接著我妹妹也加入了質問的行列,當然我什麼也不肯說。因為極度的震驚與悲傷,我當時對任何人都沒有耐性,只是有個模糊的決心,不能讓他們知道他的『異象』,不能讓他們知道他最後成了一個──不是聖人,只是個瘋子。」
「我妹妹在葬禮時臥床在家,我的母親告訴教區裡的每個人,我房間裡曾經發生可怕的事,但我不肯透露,因為我母親的話,警方偵訊我;最後神父來看我,而且命令我說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說,那只是一段交談,並且抗議說,他墜樓時我根本不在外廊上;他們都好像我殺了他似地瞪著我,而我也真的覺得是我殺了他。
「在客廳靈堂他的棺材旁,我坐著想了兩天,覺得是我殺了他。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直到眼前出現點點黑影,幾乎暈過去。他的後腦在地上砸破了,枕頭上的頭顱形狀變得很奇怪。但我強迫自己看著他,因為我幾乎無法忍受痛苦及腐爛的氣味,也一再地想去揭開他的眼睛,所以強迫自己細細研究他。這些都是瘋狂的念頭、瘋狂的衝動,而其中最揮之不去的想法是:我曾經取笑他,曾經不相信他,曾經對他毫不留情。他之所以會墜樓,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這些真的發生過,是不是?」男孩喃喃地說,「你告訴我的是一些……事實。」
「是的,」吸血鬼不感意外地望著他,「我想繼續對你說下去。」然而他的目光掃過男孩回到窗子上,看起來並不怎麼在乎對方。而男孩似乎陷入了某種無聲的內心掙扎。
「但你說你對那些異象一無所知,你,一個吸血鬼……沒辦法確定……」
「我想照順序,一個一個來,」吸血鬼說,「我想依照順序告訴你發生的事。不錯,我對那些異象一無所知,直到今天。」然後他再次沉默,直到男孩說了:「是的,請繼續。」
「我想賣掉莊園,我不想再看到那棟房子和禮拜堂。最後我把房子交給仲介商人,他們會替我處理房子,讓我永遠不必再去那裡。我把母親及妹妹遷到紐奧良。當然,我一刻也無法擺脫我弟弟。我的腦中只能想著他在地底下腐爛溶化。他埋在紐奧良的聖路易墳場,我盡一切可能地避免經過那些鐵門,可是我依然經常想到他。不論酒醉或清醒,我都看得到他的軀體在棺材裡腐爛,而我完全無法忍受。一遍又一遍地,我夢到他站在階梯頂端,而我抓著他的手臂,好聲好氣地對他說話,勸他回到房間裡,溫柔地告訴他我相信他,告訴他為了讓我擁有信心,他必須為我祈禱。
「在此同時,龐度萊──那是我的莊園──的奴隸間開始出現在外廊看到他的鬼魂的傳聞,連工頭也無法維持秩序。上流交際圈的人向我妹妹詢問一些有關那次事件的尖銳問題,她因而變得歇斯底里;她不是真的歇斯底里,只是認為她應該如此反應,所以她就這麼做了。我酗酒度日,盡可能少待在家裡,過得像一個想死又不敢自殺的人。我獨自走進黑街及小巷,我在酒館裡不醒人事;我取消過兩場決鬥,那是出自於無趣而不是怯懦,我真心地想被殺掉。然後我真的被襲擊了。襲擊者可能是任何人,我的邀請開放給水手、小偷、瘋子或任何人,但那卻是一名吸血鬼。某天晚上,他在離我家門幾步外的地方抓到我,然後把我丟在那裡等死,至少我猜是這樣。」
「你是說……他吸了你的血?」男孩問道。
「是的,」吸血鬼笑了起來,「他吸了我的血,那就是這麼進行的。」